【题解】

王阳明于本条集中阐述了拔本塞源之论,是本书信中的精华。在论述层次上,可谓先破后立再扬。首先,驳斥了不知内求于心,不以良知为标准,而专务于精察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惑于外物的现象,指出这种方法不是成圣之方;其次,阐明拔本塞源之论,其要在于万物一体之论。为学学此也;再次,指出当世之学已离圣学益远,陷入追求功利和满足私欲之中。倡明圣学,有待豪杰之士。可谓层次清晰,逻辑严密。此条之价值一则在学术方面,阐明万物一体之论,如施邦曜所云:“此书前悉知行合一之论,广譬博说,旁引曲喻,不啻开云见日。后拔本塞源之论,阐明古今学术升降之因,真是将五藏八宝,悉倾以示人。读之即昏愚亦恍然有觉。此正是先生万物一体之心,不惮详言以启后学也。当详玩毋忽”;一则在现实价值,针砭时弊,如唐久经云:“长沙(贾谊)过秦,在秦亡后。先生过明,在明方盛。此所以入神。”

来书云:“杨、墨之为仁义1,乡愿之乱忠信2,尧、舜、子之之禅让3,汤、武、楚项之放伐4,周公、莽、操之摄辅5,谩无印正6,又焉适从?且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未尝考识,使国家欲兴明堂7,建辟雍8,制历律,草封禅9,又将何所致其用乎?故《论语》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10。此则可谓定论矣。”

【注释】

【译文】

来信写道:“杨朱、墨子主张仁义,乡愿败坏忠信,尧、舜、子之的禅让,商汤、周武王、项羽的放逐与杀伐,周公、王莽、曹操的摄政,这些事烦琐而无从印证,又该听从谁呢?况且对于古今事变、礼乐名物,没有考察识别,假如国家要造明堂、建学校、制定历法乐律、进行封禅大典,又怎么能发挥作用呢?所以《论语》所说的‘生而知之’,知的就是义和理。至如礼乐名物、古今事变这些事,也要等学习之后才能验证其是否可行。这句话可以说是定论了。”


所喻杨、墨、乡愿、尧、舜、子之、汤、武、楚项、周公、莽、操之辨,与前舜、武之论,大略可以类推。古今事变之疑,前于良知之说,已有规矩尺度之喻,当亦无俟多赘矣。至于明堂、辟雍诸事,似尚未容于无言者。然其说甚长,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则吾子之惑将亦可以少释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见于吕氏之《月令》11,汉儒之训疏。“六经”“四书”之中未尝详及也。岂吕氏、汉儒之知,乃贤于三代之贤圣乎?齐宣之时,明堂尚有未毁12,则幽、厉之世13,周之明堂皆无恙也。尧、舜茅茨土阶14,明堂之制未必备,而不害其为治;幽、厉之明堂,固犹文、武、成、康之旧15,而无救于其乱。何邪?岂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16,则虽茅茨土阶,固亦明堂也;以幽、厉之心而行幽、厉之政,则虽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讲于汉17,而武后盛作于唐18,其治乱何如邪?

【注释】

【译文】

你所说的杨朱、墨子、乡愿、尧、舜、子之、商汤、周武王、项羽、周公、王莽、曹操等人的区别,与前面说到的舜和周武王的事迹,大致可以类推。至于对古今事变的疑问,前面在谈论良知时,已经用规矩尺度的比喻解释过,应当也无须再多说了。至于造明堂、建学校等事,似乎还不容许不讲。但是这些事说来话长,姑且根据你信中的话印证一下,这样你的疑惑也将会减少一些。明堂、学校的制度,最早见于吕不韦的《吕氏春秋·月令》和汉代儒生的注释中,“六经”“四书”中不曾详细记载。难道吕不韦、汉代儒生的见识超过三代的圣贤吗?齐宣王时,明堂有的还没有被毁掉,那么周幽王、周厉王的时代,周朝的明堂应该都完好无损。尧、舜时期住茅草屋,垒土台阶,明堂的制度未必完备,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周幽王、周厉王时期的明堂及其制度,固然和周朝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时的一样,但这并不能帮他们治理天下大乱。这是为什么呢?这难道不能说明,用仁爱之心推行仁政,那么即使是茅草屋和土台阶也原本可以起到明堂的作用;以周幽王、周厉王的心来行周幽王、周厉王的暴政,那么即使是真正的明堂,不也成了施行暴政的地方吗!汉武帝曾经与大臣讨论建设明堂,武则天毁掉乾元殿修建明堂,他们治理天下的情况又如何呢?


天子之学曰辟雍,诸侯之学曰泮宫19,皆象地形而为之名耳。然三代之学20,其要皆所以明人伦,非以辟不辟、泮不泮为重轻也。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21: 制礼作乐,必具中和之德,声为律而身为度者,然后可以语此22。若夫器数之末,乐工之事,祝史之守23,故曾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24: 尧“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于“敬授人时”也25。舜在“璇玑玉衡”,其重在于“以齐七政”也26。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治历明时之本,固在于此也。

【注释】

【译文】

天子建的学校叫做辟雍,诸侯建的学校叫做泮宫,都是根据地形来命名的。然而三代时的学校,其目的都是昌明伦理纲常,而不是以它的样子像不像璧环、是否建在泮水之畔为重。孔子说:“人如果没有仁爱之心,有礼又能怎么样呢!人如果没有仁爱之心,有乐又能怎么样呢!”制作礼乐,必须具备中和的品德,只有以声音乐感为音律,以身体之为尺度的人,才能做这样的工作。至于礼乐器具的细节与技巧,则是乐工和祝史们的职责,所以曾子说:“君子重视的道有三个方面,至于行礼过程中的具体事项,则由有关官员负责安排。”尧“命令羲氏、和氏遵从天道,观测推算日月星辰的运行”,重点在于“恭敬地授予百姓农时”。舜“观测北斗七星的运行”,重点则在于“安排好七种政事”。这都是念念不忘以仁爱之心推行养育百姓的仁政,制定历法、明白时令的根本就在于此。


羲、和历数之学,皋、契未必能之也27,禹、稷未必能之也28,尧、舜之知而不遍物,虽尧、舜亦未必能之也29。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虽曲知小慧之人、星术浅陋之士30,亦能推步占候而无所忒31,则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稷、尧、舜者邪?

【注释】

【译文】

羲氏、和氏在历法和数术方面的才能,皋陶和契未必能有,大禹和后稷也未必能有,尧、舜的智慧不能通晓万物,即便尧、舜也未必具有这样的才能。可是现在,按照羲氏、和氏的方法,加上世世代代的修正积累,即使一知半解略有小聪明的人、星相术浅薄的术士,也能正确推算节气、占卜天象却无所差错,难道是后世一知半解小聪明的人,反而比大禹、后稷、尧、舜还要贤明吗?


“封禅”之说,尤为不经,是乃后世佞人谀士32,所以求媚于其上,倡为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费。盖欺天罔人33,无耻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34。吾子乃以是为儒者所宜学,殆亦未之思邪!

【注释】

【译文】

“封禅”的说法尤其荒诞不经,这是后世的阿谀奉承之徒为了在皇帝面前讨好献媚,怂恿鼓吹,迷惑君心,浪费国力。可以称之为欺天惑人,是最无耻的行为,君子是不屑于言说的,这也正是司马相如受到后世天下人嘲笑的原因。你却认为这些是儒生们应该认真学习的,大概也是没有仔细思考吧!


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释《论语》者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夫礼乐名物之类,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今学者之学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学而知之,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为之分释,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论也35

【注释】

【译文】

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是由于他们生而知之。然而诠释《论语》的人说:“生而知之的,是义和理。至于那些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也还是要等学习后才能检验其是否属实。”如果礼乐名物之类果真是成为圣人的功夫,圣人也必须等学习然后才能通晓,那么圣人就不能被称为是生而知之了。说圣人是生而知之,是专指“义”和“理”而言的,不包括礼乐名物之类,因此礼乐名物之类的事物与为圣的功夫没有关系。说圣人是生而知之之处,专指义理,不包括礼乐名物之类,那么所谓“学而知之”,也应当只是学习通晓义理而已,所谓“困而知之”,也应当只是努力学习通晓义理而已。如今为学者学习圣人,对圣人能通晓的义理不去学习掌握,却只念念不忘探求圣人所不知道的东西,并且把它们当做学问,这恐怕是迷失了成为圣人的方向吧?以上这些都是针对你的困惑稍加分析解释,还不是从根本上廓清问题的论述。


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36,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

【注释】

【译文】

正本清源的学说一天不昌明于天下,那么天下学习圣人的人,就会日渐觉得烦琐艰难,甚至沦为禽兽、夷狄之类,却还自以为学的是圣人的学问;即使我的学说暂时昌明于天下,终究也还是刚解开西边的冻,东边又结上了坚冰,拨开前面的雾,后面又涌起云气,就算我喋喋不休地进行讲说,陷入危困的死境,最终也丝毫不能拯救天下。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37,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38,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39,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40。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41。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42。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43,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之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

【注释】

【译文】

圣人的心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他看待天下的人,没有内外远近之别,凡是有血气生命的,都是自己的兄弟儿女,没有不想使他们安全并教养他们,以满足他与天地万物一体的信念。天下的人心,在本初处同圣人的心并没有区别,只是在中间夹杂了一己私心,被物欲蒙蔽,天下为公的大心变成了为自己谋私欲的小心,通达的心变得阻塞了,人人各有私心,甚至有人把父子兄弟看成仇人。圣人对此担忧,因此推行他的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爱来教化天下人,使人人都能克治私欲,清除蒙蔽,以恢复他们与圣人相同的心。圣人教化的关键,就是尧、舜、禹一脉相承的,即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圣人教化的具体细节内容,就是舜让契教化天下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个方面而已。唐、虞及夏、商、周三代,为人师者只教这些内容,为学者也只学这些内容。那时,人人没有不同的观点,家家没有不同的习俗,能自然实践这些内容的就是圣人,通过努力做到这些内容的就是贤人,而违背于这些内容的人,即使他像丹朱一样聪明,也属于不肖之徒。即使是社会底层的田间市井中从事农、工、商、贸的普通人,也都学习这些内容,把成就自己的品德当作第一要务。为什么呢?当时没有乱七八糟的见闻,没有烦琐的记诵,没有数不胜数的诗词文章,更没有对名利的追逐,只是孝顺双亲,尊敬兄长,对朋友忠信,恢复人心本体所共有的良知。这是人性中本来就有的,而不是从外面借求来的,哪个人不能做到呢?


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44,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45,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46,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备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47。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48,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注释】

【译文】

在学校里,唯以培养人的品德为任务。人的才能不同,有的擅长礼乐,有的擅长政治教化,有的擅长水利农事,就要根据他们的德性,因材施教,使他们的才干在学校里进一步提高。等到推举贤德出任政事,就让他们终身担任职务而不变动。用人的人只知同心同德,共同努力,使得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看被任用的人才能是否称职,而不以身份高低分出轻重,不以职业辛苦与安逸分出好坏;被任用的人也只知同心同德,共同努力使得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如果所在的岗位适合自己,就是一生都从事繁重的工作也不认为辛苦,一生从事低下琐碎的工作也不认为卑贱。当时,天下所有的人都高高兴兴,都互相视为亲如一家。那些才质低下的人,则安于农、工、商、贸的职业本分,兢兢业业,互相为对方提供生活必需的物品,却没有攀比、美慕的想法。那些才能不同的,像皋陶、夔、后稷、契一样卓越的人,则出来做官来发挥他们的才能,整个天下的事就像一个家庭的事务,有人负责衣服、食物方面的劳作,有人经商互通有无,有人制造器具,大家群策群力,来实现赡养父母、教导子女的心愿,唯恐自己承担的事务懈怠,因而尽心尽责。所以后稷在农业劳动上勤劳,而不以自己不知教化为耻辱,他把契的善于教化看做是自己也善于教化;夔负责礼乐,而不以自己不明白礼仪为耻辱,把伯夷的通晓礼仪看做是自己也通晓礼仪。因为他们心地纯明,具有完全实现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爱。所以他们的精神流畅,心气通达,没有彼此的区别和人物的差别。就像一个人的身体,眼看、耳听、手持、足行,都是为满足自己身体的需要。眼睛不会因为自己不能听而感到耻辱,耳朵所能听到的,眼睛一定会去看;脚不以不能拿东西为耻辱,手向前伸出去拿东西时,脚一定会向前迈进。大概由于人体元气充沛周行,血脉畅通,因此痒痛呼吸都能被感觉到,并且做出神奇的反应,有不言而喻的妙处。圣人的学问之所以最明白也最简单,容易通晓,容易实践,容易学成,正是因为它主要在于恢复人心本体所共有的天理,而对于具体的知识和技能并不加以论述。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焻49;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50,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51,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

【注释】

【译文】

夏、商、周三代以后,王道衰退,霸道兴盛;孔子、孟子去世之后,圣学晦暗,邪说横行。教的人不再教圣人之学,学的人也不再学圣人之学。讲霸道的人,偷偷用与先王相似的东西,借助外在的知识技能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世人都纷纷尊崇他们,圣人之道就荒芜阻塞了。世人互相效仿,天天探求能够富国强兵的学说,倾轧欺瞒的计谋,征伐兴兵的策略,以及一切瞒天骗人,有可能得逞一时并获取功利的手段,像管仲、商鞅、苏秦、张仪这样的人,多得不计其数。长此以往,互相争斗抢夺,祸害无穷,这些人沦为夷狄、禽兽,连各种霸道之术也不能推行了。


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52,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53,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于是乎有训诂之学54,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55。若是者,纷纷籍籍56,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57,欢谑跳踉58,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59,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60,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61,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间有觉其空疏谬妄62,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

【注释】

【译文】

世上的儒者感慨悲伤,搜寻过去圣王的典章制度,从秦始皇焚书余下的灰烬里拾掇修补,大概他们的目的,确实是想以此恢复先王的圣道。然而圣学距今已经太久远了,霸术流传造成的积弊也很深了,即使是贤明睿智的人也免不了受到污染,他们对圣学进行宣扬修饰,希望圣学在世上重新发扬光大,实际上这只能增加霸术的影响力,至于圣学的门墙却不再见到了。于是产生了解释古书字义的训诂学,传授课程来求得虚名;产生了记诵圣言的学问,满口圣言来装作博学;产生了作诗填词的学问,铺排夸张追求文采。类似的学问吵嚷喧嚣,蜂拥而起,自立于世,又不知道有多少家!他们流派众多,使人们无所适从。天下的学者好像进入了民间百戏的表演场,欢呼跳跃,争奇斗巧,献媚取悦的戏子从四面争相涌出,令人前顾后盼,应接不暇,以至于眼花耳聋,精神恍惚,日日夜夜在里面沉溺游弋,就像心智狂躁失常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当时的君王们也沉迷倾倒于这类学问,终生从事无用的虚文,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偶尔,有人认识到这些学说空洞荒诞,杂乱不通,于是发奋努力,想以实际行动干点实事,他们所能做到的也不过是像春秋五霸那样富国强兵,建功立业,追逐功名的霸业而已。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63,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64,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65。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66;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行其术。其称名借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注释】

【译文】

圣人之学离我们日益疏远而晦暗,而追逐功利的风气愈来愈兴盛。这中间虽然有人曾经被佛教、道教的学说迷惑,然而佛教、道教的学说到底也无法战胜世人追逐名利的心;虽然有人又曾经试图用群儒的学说来调和折中,但是群儒的观点最终也破除不了人们对功利的看法。到了今天,追求功利的流毒侵蚀人们的灵魂,积习成性,已有数千年。人们在知识上互相夸耀,在权势上互相倾轧,在利益上互相争夺,在技能上互相攀比,在名声上互相竞争。那些出来做官的,管理钱粮的还想兼管军事和司法,掌管礼乐的又想参与中枢要职的事务,在郡县做官的则想到省里当主管人事、财政和司法的大官,位居监察要职的则窥伺着宰相的位子。本来应该是没有某个方面的才能就不能做某个方面的官,不通晓某个方面的理论就不能获得相应的荣誉,可实际的情况却是,记忆广泛,正好助长他们的傲慢;知识丰富,正好使他们能够作恶;见闻广博,正好使他们肆意诡辩;文采富丽,正好掩饰他们的虚伪。所以皋陶、夔、后稷、契都不能兼做的事,现在初学的孩童都想通晓那些理论,探究那些方法。他们打出的名义幌子,何尝不是说“想要完成天下人共同的事业”,但他们的真实想法却是,认为不采取这样的手段就无法满足他们的私欲。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67。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

【注释】

【译文】

唉!以这样的积习染着,以这样的心思志气,又讲求这样的学问技能,当他们听到我说的圣人的教诲时,当然就将它看做累赘和不相容的学说了。他们认为良知没什么可讲的,把圣人的学说当成是无用的东西,这也是必然的啊!


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

【译文】

唉!生活在这样时代的人,还怎么可能寻求圣人之学呢?又怎么可能谈论圣人之学呢!生活在这样时代的人,却想成为做学问的人,岂不是也太劳烦辛苦、繁杂困难了吗?岂不是也太困顿、艰险了吗!


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者,吾谁与望乎?

【译文】

唉,可悲呀!万幸的是天理自在人心,终究不可泯灭,而良知的光明万年如一日。所以听了我的正本清源的观点,有识之士一定会悲伤痛苦,愤然而起,就像江河决堤的洪水一样无法阻挡!如果没有英雄豪杰之士不期而至,我还能寄希望于谁呢?

Footnotes

  1. 杨、墨之为仁义:语自《孟子·尽心上》:“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杨,即杨朱,字子居,又称阳生,战国时魏人。主张为我,近似于义。墨,即墨子。提倡兼爱、非攻,反对儒家“爱有差等”,近似于仁。

  2. 乡愿之乱忠信:语自《论语·阳货》:“乡愿,德之贼也。”又见《孟子·尽心下》:“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絜。故曰德之贼也。”乡愿,指不讲原则的好好先生。

  3. 尧、舜、子之之禅(shàn)让:据《孟子·万章上》记载,尧子丹朱不肖,尧禅让帝位于贤臣舜。舜子商均不肖,舜让位于禹。又《史记·燕召公世家》记载,燕王哙让国于其相子之,三年,国大乱。禅让,指把帝位让给他人。

  4. 汤、武、楚项之放伐:据《尚书》《孟子·梁惠王下》载,夏桀无道,商汤放之于南巢。商纣无道,周武王克之于牧野。又见《史记·项羽本纪》载,楚项羽击杀义帝,自称西楚霸王,居心篡夺,卒至自刎。

  5. 周公、莽、操之摄辅:《史记·周本纪》载,周成王年幼嗣位。周公摄政,纳贤摄礼,而国大治。《汉书·王莽传》载,王莽在西汉平帝朝为大司马,擅权。既而弑平帝,立孺子婴,自摄其政。不久篡位,国号新。又《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载,曹操相汉,专权,自诩为周文王,后其子曹丕篡位。

  6. 谩(màn):义同“莫”,不。正:通“证”。

  7. 明堂:古代施政行礼之所。

  8. 辟雍:周时为贵族子弟所设的大学。形如璧环,四面有水。

  9. 封禅:筑土为坛曰封,古者封大山而祭天。除地曰禅,禅小山而祭山川。

  10. “故《论语》曰”四句:语自朱熹《论语章句集注·述而》所引尹焞注:“盖生而可知者义理尔。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实也。”

  11. 吕氏之《月令》:吕不韦集诸儒之说撰《吕氏春秋》。中有《十二月纪》,篇首皆有月令,即是月之政令。此十二月令合为《礼记》之《月令》。

  12. “齐宣”二句:语自《孟子·梁惠王下》:“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也?’”

  13. 幽、厉:指周幽王(?—前771)、周厉王(?—前828),皆为周之暴君。

  14. 茅茨(cí):用茅草覆盖的屋顶。借指茅草屋。

  15. 文、武、成、康:指周朝第一代王文王、第二代王武王、第三代王成王、第四代王康王,二位皆贤君。

  16. 岂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语自《孟子·公孙丑上》:“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

  17. 武帝肇讲于汉:《通鉴纲目》卷四载,汉武帝建元元年(前140),赵绾请立明堂,荐其师申公。武帝使使者迎之,始议改历服色等事。

  18. 武后盛作于唐:《通鉴纲目》卷四十一载,武则天皇后垂拱三年(687)毁乾元殿作明堂。

  19. 辟雍、泮宫:皆古时大学。形圆似圆璧,围以深沟,曰辟雍;东西门以南通水,北部一半无水,曰泮宫。

  20. 三代之学:语自《孟子·滕文公上》:“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

  21. “孔子云”及以下四句:语自《论语·八佾》:“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22. “制礼”四句:语自《史记·夏本纪》:“禹为人敏给克勤;其德不违,其仁可亲,其言可信;声为律,身为度,称以出;亹亹穆穆,为纲为纪。”

  23. 祝史:掌祭祀之官。

  24. “故曾子曰”及以下三句:语自《论语·泰伯》:“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笾(biān)、豆,皆祭祀的礼器。

  25. “尧‘命羲和……’”二句:语自《尚书·尧典》:“尧命羲(氏)和(氏),钦(敬)若(顺)昊(广大)天,历象(考察)日月星辰,敬授民时。”

  26. “舜在‘璇玑玉衡’”二句:语自《尚书·尧典》:“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璇玑玉衡,为北斗七星。一至四星名魁,为璇玑;五至七星名杓,为玉衡。一说为玉饰的观测天象的仪器。七政,《尚书·尧典》:“七政者,谓春、秋、冬、夏、天文、地理、人道,所以为政也。”一说,为日、月及金、木、水、火、土。

  27. 皋、契(xiè):皋陶与契。皋陶,又作“咎繇”。舜之臣,为士师,即执法之官。契,舜之臣,为司徒,掌教育。

  28. 禹、稷(jì):禹,舜之臣,平水土。稷,舜之臣,司农业。

  29. “尧、舜”二句:语自《孟子·尽心上》:“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

  30. 星术:指星相术。

  31. 推步:推算天象历法。忒(tè):差错。

  32. 佞(nìng)人:指阿谀奉承的人。

  33. 欺天罔人:骗天骗人。

  34. 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通鉴纲目》载,元鼎六年(前111),司马相如撰封禅文,迎合汉武帝,为后世所不取。司马相如(前179—前118),字长卿,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人。西汉著名词赋家。著有《上林赋》《子虚赋》《喻巴蜀檄》等作品。《史记》《汉书》有传。

  35. 拔本塞源:语自《左传·昭公九年》:“我在伯父,犹衣服之有冠冕,木水之有本原,民人之有谋主也。伯父若裂冠毁冕,拔本塞源,专弃谋主,虽戎狄,其何有余一人。”意指清除事物发生的根源。

  36. 云滃(wěng):指云气四起。

  37. 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语自《程氏遗书》卷二程颢语:“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

  38. 昆弟:兄弟。

  39. 特:只。

  40. 同然:语自《孟子·告子上》:“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41.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语自《孟子·滕文公上》:“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42. 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语自《尚书·尧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嚚讼可乎?’”又《孟子·万章上》:“丹朱子不肖。”“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朱,丹朱,尧的儿子。启明,开通。

  43. 闾井:闾里。泛指民间。

  44. 迨(dài):至,等到。

  45. 崇卑:高低。

  46. 熙熙:和乐貌。皞皞(hào):广大自得貌。

  47. 夷:伯夷。此为舜之臣,掌礼之官。

  48. 痒疴(kē):指病痛。

  49. 焻(chàng):盛行。

  50. 靡然:草木顺风而倒的样子,比喻望风而动。

  51. 管、商、苏、张:管,管仲(?—前645),名夷吾,颍上(在今安徽境内),春秋时齐国宰相,法家。在齐国进行改革,让齐国强大。提出“尊王攘夷”的口号,使齐桓公成为春秋五霸之首。商,商鞅(约前390—前338),公孙氏,名鞅,卫国人,亦称卫鞅。战国时秦国宰相,法家。在秦国实行变法,使秦国变得强大。苏,苏秦(?—前284),字季子,洛阳(今属河南)人,战国时纵横家。游说六国合纵拒秦。张,张仪(?—前309),魏国人。战国时纵横家。以连横之说,分化瓦解六国,以使秦国逐个攻破六国。

  52. 煨(wēi)烬:灰烬。

  53. 积渍(zì):指长久的影响。

  54. 训诂:对古文字句做解释。

  55. 侈(chǐ):夸大。

  56. 纷纷籍籍:纷乱众多的样子。

  57. 百戏:古代乐舞杂技的总称。

  58. 跳踉(liáng):跳跃,蹦跳。

  59. 争妍(yán):竞相比美。

  60. 眩瞀(mào):眼睛昏花,看不清东西。

  61. 淹息:停留。

  62. 间(jiàn):间或,偶尔。

  63. 瞽(gǔ)惑:蛊惑,迷惑。

  64. 矜(jīn):夸耀。

  65. “其出”五句:理钱谷,指户部的财政工作。典礼乐,指礼部及太常卿的礼仪工作。铨轴,指吏部的铨叙工作。处郡县,指地方官吏。藩,指一省最高负责官吏的藩司。臬,指巡视各省的臬使。台谏,指御史台与谏议。宰执,宰相执政。

  66. 敖:同“傲”。

  67. 枘(ruì)凿:方枘、圆凿,语自《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持方枘欲内(纳)圜凿,其能入乎?”方枘,方的榫头。圆凿,圆的卯眼。圆的卯眼不能纳方形的榫头,比喻彼此不能相容或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