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条以“明镜”“病疟”之喻,阐明致良知的关键在于依良知而行,而不能有将迎意必于其间,抑或可说功夫之着力点在于“良知”,而不是在“致”上用功。需注意者在于,王阳明此处对于佛教“无所住而生其心”的诠释有一定的误解,或可引起对句意的理解偏差。在王阳明看来,“无所住处”即是“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这是明镜之心的功用。“生其心处”则是“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这是明镜之心照物的效用。由此可见,“无所住处”与“生其心处”是一种并列的用用关系。它们和明镜之心是“用”和“体”的关系,显然,王阳明这里是从其良知论出发,以效用的角度解读佛教的“无所住而生其心”。那么王阳明肯定佛教“无所住而生其心”“未为非也”是符合真实的吗?事实上,佛教向来就有心镜之喻,在佛教的语境中,无所住即是无所执着,即是情顺万物,只有如此,才能生其无情之心。如果有所执着,就只能生有情之心,即生念头。因此,佛教强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是缘起论从“缘”看“体”的逻辑向度。可见,“无所住”和“生其心”具有前因后果的关系,无所住使心体得以呈现,心是功夫的结果。“无所住”和“生”是前后相续的,是“功夫”和“效用”的关系,“无所住”和“心”是“功夫(缘)”和“本体(果)”的关系。从表面上看,儒家和佛教具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但实际上二者具有深刻的内在区别:王阳明的本然良知不仅仅是静态的明镜,它还有自生发、自驱动、自评判的功能,因此,对王阳明来讲,有什么样的心体,就有什么样的功夫。阳明心学的逻辑结构是(本然)良知—功夫—(显在)良知,在王阳明看来,良知心体不是一个假设性的存在,而是一个实体性的存在。正因为有如此美者自美,丑者自丑,“一照而皆真”的心,所以才有物之“一过而不留”,心体与其功用的关系是协和一致的。但对于佛教来讲,心体是寂灭的,是一个空性,心体只能在功夫的效用中呈现,对于佛教而言,有什么样的功夫(缘),就有什么样的心体,所以佛教的逻辑结构是功夫(缘)—(自性空的)心体,只有通过“一过而不留”“一照而皆真”的效用,我们才能体验到佛教的明镜之心。简而言之,王阳明之心体的呈现是积极主动的,佛教心体的呈现是消极被动的。

来书云:“《大学》以‘心有好乐、忿懥、忧患、恐惧’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谓‘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1。所谓‘有’者,《传习录》中以病疟譬之,极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则是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也。何谓耶?且事感而情应,则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时,谓之有,则未形也,谓之无,则病根在,有无之间,何以致吾知乎?学务无情,累虽轻,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注释】

【译文】

来信写道:“《大学》中以‘心有好乐、愤怒、忧患、恐惧’为‘不得其正’,而程子也说‘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所谓‘有情’,《传习录》中用疟病来比喻,非常精细贴切。像程子的言论这样,就成了圣人的情感不是产生于心而是产生于物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如果感觉到事物而产生了相应的情感,其中的是非可以辨别格除;如果没有感受到事物,说有情则情还未显现,说无情却像是病根一般潜伏着,有情与无情之间,怎么能致知呢?学习务必要做到无情,这样牵累虽然少了,却又从儒家脱离进入佛教,这可以吗?”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2。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3,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4,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病疟之喻,既已见其精切,则此节所问可以释然。病疟之人,疟虽未发,而病根自在,则亦安可以其疟之未发而遂忘其服药调理之功乎?若必待疟发而后服药调理,则既晚矣。致知之功无间于有事无事,而岂论于病之已发未发邪?大抵原静所疑,前后虽若不一,然皆起于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祟。此根一去,则前后所疑自将冰消雾释,有不待于问辨者矣。

【注释】

【译文】

圣人致知的功夫就是至诚无息。圣人良知的本体,像光亮洁净的明镜一样没有一点儿纤尘遮蔽。美丑随时在其中现出事物的原形,明镜从不曾受到一点儿污染。这就是所谓的“情顺万事而无情”。“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教曾经有这句话,并不是错的。明镜照出事物,美的就美,丑的就丑,一照就都显出真相,这就是生发内心的地方。美的就美,丑的就丑,照过后什么都不留下,这就是“无所住处”。疟病的比喻,你既然已经认为是精细贴切了,那么这里的问题就能明白了。有疟病的人,病虽然没有发作,但病根仍在,怎么能因为病没有发作就忘记吃药调理的功夫呢?如果一定要等到病发作了再吃药调理,那就已经晚了。致知的功夫,有事无事都不曾间断,怎么能在病有无发作上有所分别呢?原静你所疑问的,大体上前后虽然不一,但都是由于自私自利、刻意追求引起的。这个病根一去除,那么你前后疑问的事就都自然冰消雾散,用不着再疑问辨析了。

Footnotes

  1. 程子亦谓“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二程集·文集》卷二《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程颢语:“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

  2. 至诚无息:语自《中庸》第二十六章:“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

  3. 皦(jiǎo):光亮洁净。

  4. 无所住而生其心:语自《金刚经·庄严净土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