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条从体用关系出发阐明良知本体只是一个。从体而言,良知只是一个真诚恻怛,当下具足。从用而言,良知随处发用,理一万殊,无方体无穷尽。从兄之悌、事亲之孝、事君之忠皆是良知与物相接表现出来的某一条理而已。从达体而言,可谓惟一之学,从致用而言,可谓惟精之学,惟精惟一,本体功夫,一体达用,体用一源。
文蔚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便觉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
【译文】
文蔚你所说的“致知的观点,从孝敬父母、尊敬兄长上去寻求,就感到有所遵循”,这里最能看出你近来所下功夫的真切笃实。但你自己从这里下功夫倒也无妨,自然有得力的地方。如果把这当成定论去教导人,却难免出现用药不当反而致病的担心,这不能不讲。
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1,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如此又是脱却本原,着在支节上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怛之本体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者也2。
【注释】
【译文】
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良知的自然明觉呈现之处,就是真诚恻隐,这就是它的本体。所以用致良知的真诚恻隐去侍奉父母,就是孝;用致良知的真诚恻隐去尊敬兄长,就是悌;用致良知的真诚恻隐去辅佐君主,就是忠;这一切都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隐。如果尊敬兄长的良知不能达到真诚恻隐,也就是侍奉双亲的良知不能达到真诚恻隐;如果辅佐君主的良知不能达到真诚恻隐,也就是尊敬兄长的良知不能达到真诚恻隐。所以能实现辅佐君主的良知,就能实现尊敬兄长的良知;能实现尊敬兄长的良知,就能实现侍奉双亲的良知。不是说辅佐君主的良知不能实现,必须从侍奉父母的良知上去扩充,如果这样,就又脱离了本原,在细枝末节上探求了。良知只有一个,随着它的发现和传播,自然完备具足,无来无去,不需要向外假借。但是它发现和传播的地方,却有轻重厚薄的区别,丝毫不能增加减少,这就是所谓的“天然自有之中”。虽然轻重厚薄丝毫不能增减,但良知原本只是一个;虽然良知只是一个,但其中的轻重厚薄又丝毫不能增加减少,如果能够增减,如果必须向外探求,那就不是真诚恻隐的本体了。这就是良知的妙用之所以无形无体,无穷无尽,“说到大,就大得连整个天下都载不下,说到小,就小得一点儿也分不开”的原因。
孟氏“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者3,是就人之良知发见得最真切笃厚、不容蔽昧处提省人,使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间,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盖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至于不可穷诘,而但惟致此事亲从兄、一念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则更无有遗缺渗漏者,正谓其只有此一个良知故也。事亲从兄一念良知之外,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为“惟精惟一”之学,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诸后世而无朝夕者也4。
【注释】
【译文】
孟子说的“尧、舜之道,孝弟而已”,是在人的良知最真切醇厚、不容蒙蔽的地方提醒人,让人在忠君、交友、爱民、爱物以至于动静言默的时候,都只是实现他那种一念侍奉父母、尊敬兄长的真诚恻隐的良知,也就自然无处不是道了。天下的事虽然千变万化到无法穷举的地步,但只要用实现侍奉父母、尊敬兄长的真诚恻隐的良知去应对,那么就不会有什么遗漏缺失的了,这正是只有这一个良知的缘故。侍奉父母、尊敬兄长的良知之外,再没有别的良知可以实现。因此说:“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这就是“惟精惟一”的学问,放之四海而皆准,在后世推行也不会落伍。
文蔚云:“欲于事亲从兄之间,而求所谓良知之学。”就自己用工得力处如此说,亦无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诚恻怛,以求尽夫事亲从兄之道焉”,亦无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5: 其说是矣。
【注释】
【译文】
文蔚你说:“想在侍奉父母、尊敬兄长之中,探求所谓良知的学问。”从自己用功得力的方面这样说,也无不可;如果说“用实现良知的真诚恻隐来探求侍奉双亲、尊敬兄长的道理”,也没什么不行。明道先生说:“行仁从孝悌开始。孝悌是仁之中的一件事,说它是行仁的根本是可以的,说它是仁的根本就不对了。”这说法很正确。
Foot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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恻怛(dá):恻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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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大”二句:语自《中庸》第十二章:“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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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氏“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语自《孟子·告子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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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之”二句:语自《礼记·祭义》:“夫孝,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横乎四海,施诸后世而无朝夕,推而放诸东海而准,推而放诸西海而准,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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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道云”及以下四句:语自《二程集·遗书》卷十八:“谓行仁自孝弟始,盖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之是仁之本则不可。盖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仁、义、礼、智四者,几曾有孝弟来?仁主于爱,爱莫大于爱亲。故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此应为程颐语,此处误为程颢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