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条论“知行合一”。在王阳明看来,功夫无他,致良知而已。一方面强调功夫的内求向度,本心内在,不假外求;一方面强调“知”为内在之知,非口耳谈说之知。“知”的内在性和功夫的内向性达成了统一。此外,本条以“心”释“经”(“六经”“四书”)的诠释学立场颇为鲜明,这与王阳明的经学观是一致的,是可注意者。
来书云:“谓《大学》‘格物’之说专求本心,犹可牵合。至于‘六经’‘四书’所载‘多闻多见’1,‘前言往行’2,‘好古敏求’3,‘博学审问’4,‘温故知新’5,‘博学详说’6,‘好问好察’7,是皆明白求于事为之际,资于论说之间者。用功节目固不容紊矣。”
【注释】
【译文】
来信写道:“您认为《大学》中‘格物’的意思是专门探求本心,还能牵强理解。至于‘六经’‘四书’中记载的‘多闻多见’,‘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学审问’,‘温故知新’,‘博学详说’,‘好问好察’,这些都是很明显求理于处事作为中和辩论谈说间的,可见,做功夫的名目次序原本是不能乱的。”
“格物”之义,前已详悉,牵合之疑,想已不俟复解矣。至于“多闻”“多见”,乃孔子因子张之务外好高,徒欲以多闻多见为学,而不能求诸其心,以阙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尤悔。而所谓见闻者,适以资其务外好高而已。盖所以救子张多闻多见之病,而非以是教之为学也。
【译文】
“格物”的含义,前面已经详细解释,至于你觉得有牵强的疑问,想必已经不需要等我再解释了。至于说“多闻”“多见”,则是孔子针对子张好高骛远的毛病而说的,只想以多闻多见为学问,而不能反求之于心,保留有疑虑的问题,因此他的语言行为难免有过错和悔恨。所谓的见闻正好助长了他好高骛远、向外探求的毛病。所以孔子的话是为了纠正子张的毛病,而不是教导子张把多闻多见当做学问。
夫子尝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8。”是犹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义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耳。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诸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见闻之知为次,则所谓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窥圣门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谓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非也,予一以贯之。”9: 使诚在于多学而识,则夫子胡乃谬为是说以欺子贡者邪?“一以贯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为心,则凡多识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
【注释】
【译文】
孔子曾说:“大概有一种人什么都不知道,却凭空乱说,我不是这种人。”这句话就如同孟子所说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意思。这话正说明人的德性良知不是从见闻中得来的。至于孔子说“多听,选取那好的便依从它;多看,把看到的记下来”,则是专门探求于见闻的细枝末节,这已经是次要的事了,所以孔子说“知之次也”。如果以见闻方面的知识为次要的学问,那么首要的学问具体指的是什么呢?从这里可以看出圣学致知用功的地方。孔子对子贡说:“端木赐啊,你认为我是多学多识的人吗?不是的,我的学问是由一个忠恕之道贯穿着的。”假使良知真的在于多闻多见,那么孔子为什么要用这种谬论来欺骗子贡呢?“一以贯之”,不是致良知又是什么?《周易》说:“君子应该多记自己以前的语言和行为,以此来存养自己的德性。”如果目的在于存养德性,那么更多地了解前人的言行,难道不是存养德性的事吗?这正是知行合一的功夫。
“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学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10: 非若后世广记博诵古人之言词,以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达之具于其外者也。“博学审问”,前言已尽。“温故知新”,朱子亦以温故属之“尊德性”矣11。德性岂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于“温故”,而“温故”乃所以“知新”,则亦可以验“知”“行”之非两节矣。“博学而详说之”者,将以反说约也,若无反约之云,则“博学详说”者果何事邪?舜之“好问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
【注释】
【译文】
所谓“好古敏求”,是喜爱古人的学问,勤奋地探求心中的天理。心就是天理,学,就是学习这个本心;求,就是探求这个本心。孟子说:“做学问没有其他什么方法,就是把放纵的心收拾起来而已。”而不是像后世的人,广泛记诵古人的言词,认为这就是好古,却又念念不忘追求功名利益等外在的东西。“博学审问”,前面已经说过。“温故知新”,朱子也认为“温故”属于“尊德性”的范畴。德性难道可以在心外探求吗?“知新”必须通过“温故”,“温故”才能“知新”,这也可以证明“知”“行”不是两件事了。至于“博学而详说之”,是为了重新返回到简单的表达中来,如果没有“以反说约”的说法,那么“博学详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舜“好问好察”,就是用中正平和,使得他的心精纯至极达到天理的境界。道心就是良知。君子的学问,何曾离开过事事为为,抛弃过论辩讲说呢?只是事事为为和论辩讲说都要遵循知行合一的功夫,这正是为了实现本心中的良知,而不是像世人那样只是把从事口耳之学和夸夸其谈当作知,把“知”和“行”分作两件事,然后说什么做功夫果真有先后次序。
Foot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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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闻多见:语自《论语·为政》:“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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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往行:语自《周易·大畜卦》卦辞:“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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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古敏求:语自《论语·述而》:“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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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学审问:语自《中庸》第二十章:“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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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故知新:语自《论语·为政》:“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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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学详说:语自《孟子·离娄下》:“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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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问好察:语自《中庸》第六章:“舜好问而好察迩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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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有”二句:语自《论语·述而》:“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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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谓子贡曰”及以下四句:语自《论语·卫灵公》:“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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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云”及以下二句:语自《孟子·告子上》:“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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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亦以温故属之“尊德性”矣:《朱子语类》卷六十四:“温故只是存得这道理在,便是尊德性;敦厚只是个朴实头,亦是尊德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