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条阐明致良知功夫之无执的特点。“思善”“思恶”则耽于“思”,“不思善”“不思恶”则耽于“不思”,“思”与“不思”都是自私用智的表现,都是不合王阳明致良知本意的。但这里显然存在着王阳明“以心解佛”造成的对佛教的误解:依王阳明看来,佛氏之本体和功夫之间存在着一个循环悖论。佛氏的本体是“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因此是一个“断灭种性,入于槁木死灰”的死寂存在。这样的本体也可以说是“宁静”的,没有生生的性质,因此它不会执着于“求宁静”“欲无生”的。所以“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从佛氏之本体出发,佛氏的功夫本应如此。但王阳明同时认为,佛氏之本体不同于良知,它不能自知自明,善恶自辨,因此在具体的功夫中便不免执着将迎意必,从而去“不思善、不思恶”,如此便是执着,便有了自私自利之心,故佛氏的功夫便是“常惺惺”。这样的功夫自然无法认识佛家自身的本来面目,更无法认识良知。概而言之,佛氏的寂灭本体不能指导功夫,因而造成功夫“不思善、不思恶”的执着,这种执着的功夫进一步遮蔽了本体,如此往复,进入一个循环悖论。显见,王阳明这里仍然是从良知的立场出发诠释佛教体用关系的。但事实上,佛教本体是空寂的,是缘而后生的,因此它对于将迎意必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对于本来面目是无思无虑的。这是就真谛的层面讲的,那么在俗谛的层面,同样因为佛教心体的空寂,功夫因为没有心体的指导便有了将迎意必,便有了为了认识本来面目而执着于“不思善、不思恶”。王阳明这里显然是混淆了佛教真谛与俗谛两个层面。究其实,乃是儒、佛两种思维方式的不同:心学讲求本体与功夫、形上与形下一体圆融,体用不二。佛教则功夫与本体、形下与形上层次分明,中间有隔,不能融通。以心学释佛教势必造成逻辑上的困难。

来书云:“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1,于吾儒‘随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时耳。斯正孟子‘夜气’之说。但于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际,思虑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时否乎?今澄欲求宁静,愈不宁静,欲念无生,则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与造物者游乎2?”

【注释】

【译文】

来信写道:“佛教在‘不思善、不思恶时,认识本来面目’,与我们儒家‘在事物上格’的功夫不同。我们儒家若在不思善、不思恶的时候下致知的功夫,就已经涉及思善了。要想不思善恶而心中的良知处于清静自在的状态,只有睡觉刚醒时可以,这正是孟子的‘夜气’论。只是这个时间不能维持太久,瞬息之间思虑就产生了。不知道用功时间长的人,能否经常像睡觉刚醒、思虑未生时那样呢?现在我想摒弃私欲求得宁静,却越发静不下来;想使杂念不生,杂念却更多。怎样才能使心中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良知独自显现,并与大道相合呢?”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3,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工夫4,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说“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说“夜气”;却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将复失之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5。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6,入于槁木死灰之谓矣。

【注释】

【译文】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识本来面目”,这是佛教给那些不识本来面目的人设下的方便途径。“本来面目”就是圣学所谓的“良知”。现在既然能够认清良知,就已不需要这样说了。“根据事物的具体情况去研究事理”,是“致知”的功夫,就是佛教的“常惺惺”,也是常存它的本来面目而已。佛、儒两家的本体与功夫大体相似,只是佛教有自私自利之心,这二者就有了不同。如今要“不思善恶,而保持心中良知清静自在”,这就有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的功夫,就已经涉及思善”的问题。孟子谈论“夜气”,也只是为失去良心的人指出个良心萌动的地方,使得他能够从此培养良心。如今已经明白认识良知,常用致知的功夫,也就不需要说“夜气”了;却就成了得到兔子后不知道要看住它,却依然去守着树,那么兔子将会重新丢失。“欲求宁静”,“欲念无生”,这正是自私自利、刻意追求的毛病,因此欲念越生,心越不宁静。良知只有一个,它自然分辨善恶,哪里还有什么善恶可想?良知原本是宁静的,现在却又添了一个求宁静;良知原本是充满生机的,现在却又添了一个不生杂念;不但圣学的致知功夫不是这样,就连佛教也不主张这样刻意追求。只要一心在良知上,从头到尾,无始无终,就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现在你却想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这就是佛教所讲的“断灭种性”,进入槁木死灰的状态了。

Footnotes

  1.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语自《六祖坛经·行由品》:“惠能遂出,盘坐石上。惠明作礼云:‘望行者为我说法。’惠能云:‘汝既为法而来,可屏息诸缘,勿生一念,吾为汝说。’明良久,惠能云:‘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惠明言下大悟。”

  2. 与造物者游:语自《庄子·天下》:“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

  3. 常惺惺:语自《明觉禅师语录》卷三:“玄沙问僧:‘近离甚处?’云:‘瑞崖。’沙云:‘瑞崖有何言句示徒?’僧云:‘长唤主人翁,自云诺惺惺著,他后莫受人瞒。’”

  4. 体段:本体,事物的本来面貌。

  5. 前念不灭,后念不生:语自《六祖坛经·机缘品》:“问曰:‘即心即佛,愿垂指谕。’师曰:‘前念不生即心,后念不灭即佛,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

  6. 断灭种性:语自《成唯识论》卷九:“何谓大乘二种种性?一、本性住种性,谓无始来依附本识法尔所得无漏法因;二、习所成种性,谓闻法界等流法已。谓所成等熏习所成,要具大乘此二种性,方能渐次悟入唯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