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条论心体无动静。本然心体无关乎前后、内外、未发已发,未发故静,已发依理而行,自自然然,动而无动,亦是一个定、一个安。王阳明这里所讲的“动”指的是从欲(私心杂念)而动,也就是违理而动。故在王阳明心学,“动”具有两层含义:从理而动和从欲而动。前者是理学家所主张的,后者则是常批评的。
来书云:“此心未发之体,其在已发之前乎?其在已发之中而为之主乎?其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乎?今谓心之动静者,其主有事无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从欲而言乎?若以循理为静,从欲为动,则于所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而静,静极而动’者1,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为动,无事而寂然为静,则于所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者,不可通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先,静而生动,是至诚有息也,圣人有复也,又不可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中,则不知未发、已发俱当主静乎?抑未发为静,而已发为动乎?抑未发、已发俱无动无静乎?俱有动有静乎?幸教。”
【注释】
【译文】
来信写道:“人心‘未发’的本体,是在‘已发’之前呢?还是在‘已发’之中并且主导着‘已发’?或者是‘未发’‘已发’不分先后、内外而浑然一体?现在所说的心的‘动’和‘静’,是以有事无事来说?还是从寂静不动、感应相通来说?或者是就遵循天理、服从欲望来说呢?如果认为遵循天理是静止,服从私欲是运动,那么所谓的‘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而静,静极而动’就说不通了。如果以有事感应为运动,无事寂静为静止,那么所谓的‘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就讲不通了。如果说‘未发’在‘已发’之前,静产生动,那么至诚就有所止息了,圣人便要通过功夫才能恢复德性,这就不对了。如果说‘未发’在‘已发’之中,那么不知道‘未发’‘已发’都主宰静?还是‘未发’是静,‘已发’是动?或者是‘未发’和‘已发’都是无动无静、有动有静呢?请您指教。”
“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动,然而寂然者未尝有增也;无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静,然而感通者未尝有减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何疑乎?
【译文】
“未发之中”就是良知,没有前后、内外的差别,浑然一体。有事、无事可以用动静来说,而良知不能分为有事、无事。寂静、感应可以用动静来说,而良知不能分为寂静、感应。动与静是根据时间而变化的,心的本体原本不分运动或静止。天理是固定静止的,动就是私欲。遵循天理则人事千变万化也不曾动,服从私欲即使心中只有一念产生也不是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这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有事感应相通,固然可以说是动,但是寂静不动的良知并没有增加什么;无事寂静不动,固然可以说是静,但是感应相通的良知并没有减少什么。“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则“至诚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发在已发之中,而已发之中未尝别有未发者在;已发在未发之中,而未发之中未尝别有已发者存:是未尝无动静,而不可以动静分者也。凡观古人言语,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滞于文义,则“靡有孑遗”者,是周果无遗民也2。周子“静极而动”之说,苟不善观,亦未免有病,盖其意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说来。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谓之阳之生,非谓动而后生阳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谓之阴之生,非谓静而后生阴也。若果静而后生阴,动而后生阳,则是阴阳、动静截然各自为一物矣。阴阳一气也,一气屈伸而为阴阳。动静一理也,一理隐显而为动静。春夏可以为阳为动,而未尝无阴与静也;秋冬可以为阴为静,而未尝无阳与动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谓之阳、谓之动也。春夏此常体,秋冬此常体,皆可谓之阴、谓之静也。自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以至刻、杪、忽、微,莫不皆然,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在知道者默而识之,非可以言语穷也。若只牵文泥句,比拟仿像,则所谓“心从《法华》转,非是转《法华》矣”3。
【注释】
【译文】
良知没有前后、内外的差别而浑然一体,那么对“至诚有息”的怀疑就不用解释了。“未发”在“已发”之中,但“已发”之中未曾另有“未发”存在;“已发”在“未发”之中,但“未发”之中未曾另有“已发”存在:这里不能说没有动静,只是不能用动静来区别而已。凡是看古人说的言论,在于用心体察从而明白其主旨,如果一定要拘泥于文字,那么“靡有孑遗”这句话就该解释为周朝果真没有遗民了。周子“静极而动”的学说,如果不能很好地体察,也未免会出错,这大概是由于他的意思是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上来说的。太极运动变化的道理,妙用无穷,但其本体是永恒不变的。太极的运动变化就是阴阳的运动变化。在其运动变化中,就其妙用无穷来说就是动,就是阳的产生,而不是运动后才产生阳;在其运动变化中,就其本体永恒不变来说就是静,就是阴的产生,而不是静止后才产生阴。如果真的是静止后才产生阴,运动后才产生阳,那么阴阳、动静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事物了。阴阳是同一种气,气的伸缩产生阴阳。动静是一个理,理的隐藏显现就是动静。春夏可以说是阳、是动,但未曾没有阴和静;秋冬可以说是阴、是静,但未曾没有阳和动。春夏秋冬变化不止,都是阳、是动,春夏秋冬的本体永恒不变,都是阴、是静。从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一直到刻、秒、忽、微,莫不是这样。所谓“动静没有开端,阴阳没有起始”,对于明白天道的人来说,可以默默体会,却不能完全用语言表达。如果只是拘泥于文字,比拟模仿,那就是所谓的“《法华经》支配着心转,而不是心支配着《法华经》转了”。
Foot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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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而静,静极而动”者:朱熹注《周子通书·动静》第十六章之语。又《二程集·遗书》卷七有“静中便有动,动中自有静”之语。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语自《周子通书·动静》第十六章:“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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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观古人”五句:语自《孟子·万章上》:“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靡有孑(jié)遗,语自《诗经·大雅·云汉》。靡,无,没有。孑遗,剩余,遗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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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从”二句:语自《坛经·机缘品》:“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