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条于心学义理之阐发并不多,重在抒写王阳明编写《朱子晚年定论》的初衷在于明道,而非好高骛名,故意诋非朱熹。王阳明这里以孟子、韩愈自明心志,同时也承认《朱子晚年定论》中有非出于晚年者,言辞恳切,由此可窥见中晚明朱、王学术之道统之争。
孟子辟杨、墨至于“无父”“无君”1。二子亦当时之贤者,使与孟子并世而生,未必不以之为贤。墨子“兼爱”,行仁而过耳;杨子“为我”,行义而过耳。此其为说,亦岂灭理乱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至比于禽兽夷狄,所谓“以学术杀天下后世”也2。
【注释】
【译文】
孟子批评杨朱、墨子是“无父”“无君”。其实这二人也是当时的贤人,如果与孟子处在同一个时代,孟子未必不认为他们是贤人。墨子提倡“兼爱”,这是行仁过了头;杨朱主张“为我”,这是行义过了头。他们的学说,难道泯灭天理、扰乱纲常得严重,能够迷惑天下所有人了吗?但他们学说产生的弊端,孟子比作禽兽、夷狄,这就是“在用学术杀害天下后世的人”。
今世学术之弊,其谓之学仁而过者乎?谓之学义而过者乎?抑谓之学不仁不义而过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兽何如也!孟子云:“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3: !”杨、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时,天下之尊信杨、墨,当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说,而孟子独以一人呶呶于其间,噫,可哀矣!韩氏云:“佛、老之害甚于杨、墨4。”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坏之先,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呜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众方嘻嘻之中,而独出涕嗟若5;举世恬然以趋,而独疾首蹙额以为忧6。此其非病狂丧心,殆必诚有大苦者隐于其中7,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
【注释】
【译文】
当今学术的弊端,是学仁过分了吗?是学义过分了吗?还是学不仁不义太过分了?我不知道他们与洪水猛兽相比有什么不同!孟子说:“我难道是喜欢辩论吗?我是不得已啊!”杨朱、墨子的学说流行天下,在孟子的时代,天下的人尊重信仰杨朱、墨子的学说,当不亚于现在人们推崇朱子的学说,而孟子独自一人在众人间喋喋不休,唉,真是可悲!韩愈说:“佛家、道家学说的危害比杨朱、墨子的更严重。”韩愈的贤明远不如孟子,孟子不能在世道人心败坏之前拯救,韩愈却想在败坏之后恢复世道人心,他这也是不自量力,而且都知道他身处危境也没有人来救他。唉!至于我,尤其是不自量力,发现自己果真面临危险,却也没有人能救我出死地。大家正在高兴地嬉笑,我却独自泪流满面;天下的人都心安理得地趋炎附势,我却独自皱眉痛心忧虑着。这如果不是我丧心病狂,就一定是心中的确有极大的痛苦,如果不是世上最仁爱的人,谁又能体察我心中的愁苦呢?
其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中间年岁蚤晚诚有所未考8,虽不必尽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调停,以明此学为重,平生于朱子之说如神明蓍龟,一旦与之背驰,心诚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为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9,盖不忍抵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与之抵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则道不见也”10。执事所谓“决与朱子异者”,仆敢自欺其心哉11?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12。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损于己者,己必恶之。然则某今日之论,虽或与朱子异,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13,而“小人之过也必文”14。某虽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注释】
【译文】
我编纂《朱子晚年定论》,也是不得已。其中年代的先后,确实不能全部加以考证,虽然不全是朱子晚年的文章,本来大部分是他晚年的著述。我的主要目的是调解朱、陆的争辩,重在使圣学昌明,我平生始终将朱子的学说奉为神明蓍草龟甲,一旦要和它背离,确实很不忍心,所以说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本心不愿与朱子的学说相抵触,而不得不这样做,是因为圣道本来就是这样。“如果不直接,圣道便不会显现”。您说我是“一定要与朱子的学说对立”,我怎么敢自己欺骗自己呢?圣道是天下共同的道,圣学是天下共同的学,不是朱子自己私有的,也不是孔子自己私有的。对天下共有的东西,应该说公道话,所以话说得正确,即使和自己的见解不同,也是对自己有益;话说得错误,即使和自己的见解相同,也会对自己有害。有益于自己的,自己一定喜欢;有害于自己的,自己一定厌恶。既然这样,那么我现在的观点,虽然有的同朱子不一样,但未必不是朱子所喜欢的。“君子的过错就像日食和月食,改正了过错之后,人人都敬仰他”,但是“小人对自己的过错一定会掩饰”。我虽然不够贤明,根本不敢用小人的心态来对待朱子。
执事所以教,反复数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说。若鄙说一明,则此数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说而释然无滞。故今不敢缕缕,以滋琐屑之渎。然鄙说非面陈口析,断亦未能了了于纸笔间也。嗟乎!执事所以开导启迪于我者,可谓恳到详切矣!人之爱我,宁有如执事者乎?仆虽甚愚下,宁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诚,然而姑以听受云者,正不敢有负于深爱,亦思有以报之耳。秋尽东还,必求一面,以卒所请,千万终教!
【译文】
您对我的教诲反复数百句话,都是因为没有完全明白我“格物”的学说。如果一旦明白了我的学说,那么这数百句话都可以不必等辩论之后才毫无疑问。因此我现在不敢再详细赘述,以避免琐碎麻烦。然而我的学说如果不是当面陈述,绝非能够在纸笔之间阐述清楚的。唉!您对我的教导启迪,可以说是恳切到极为详细的地步了!爱护我的人,哪里有像您这样的呢?我虽然愚笨低下,难道不知道要感谢敬佩您吗?然而不敢就放弃心中的诚挚来姑且接受您的看法,这正是因为我不敢辜负您的深爱,并且想对您有所回报。等到秋天过去我东归的时候,一定前去拜求见一面,来向您请教,到时希望您千万不吝赐教!
Foot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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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父、无君:语自《孟子·滕文公下》:“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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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学术杀天下后世:语自《陆九渊集》卷一《与曾宅之书》:“惟其生于后世,学绝道丧,异端邪说充塞弥满,遂使有志之士,罹此患害,乃与世间凡庸恣情纵欲之人,均其陷溺,此岂非以学术杀天下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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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云”及以下二句:《孟子·滕文公下》:“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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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氏云”及以下引文:语自《韩昌黎全集》卷十八《与孟尚书书》:“释老之害,过于杨、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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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涕嗟若:语自《周易·离卦》爻辞:“六五,出涕沱若,戚嗟若,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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蹙(cù)额:皱紧眉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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殆(dài):大概,或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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蚤:通“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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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者”四句:语自《诗经·王风·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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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直则道不见:语自《孟子·滕文公上》:“(墨者夷之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见,同“现”,显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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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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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恰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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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四句:语自《论语·子张》:“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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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之过也必文:语自《论语·子张》:“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文,掩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