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在场有个人(我忘了是谁)说: “我的天哪!这番理论,和我们上一次讨论的那一套恰恰相反了。上一次我们都承认,大一点的是从小一点生长出来的,小一点是从大一点生长出来的,相反的总归是相生的。不是吗?现在我们好像是在说,相反相生决不可能。”

苏格拉底歪着脑袋听着。他说: “说得好!有气概!不过你没明白,我们这会儿的理论和我们以前讲的不是一回事。我们以前讲的是具体的事物;具体的事物,相反相生。我们现在讲的是抽象的概念;抽象的概念,不论在我们内心或是身外的世界上,正面决不能成为反面。我们以前讲的那些具体事物,有相反的性质,依照各自的性质,各有各的名称。现在讲的是概念里相反的本质,本质有它固有的名称。我们说,概念里的本质,决不相反相生。”

同时,他看着齐贝说: “你呢,你听了我们朋友间有人抗议,你也有疑惑吗?”

齐贝说:“没有,这回没有。不过我承认,反对的意见往往使我疑惑。”

苏格拉底说:“好吧,我现在说的你们都同意了——就是说:一个反面,决不可能是它自己的反面。”

齐贝说:“完全同意。”

苏格拉底说: “好,瞧你们下一步是否和我同意。有所谓热、所谓冷吗?”

“有。”

“冷与热和雪与火是相同的吗?”

“不同,满不是一回事。”

“热和火不是一回事,冷和雪也不是一回事,对吧?”

“对。”

“我想,我再来个假设,你们会同意的。我们还照用以上的说法。假如雪受到热,雪不能仍旧是雪而同时又是热的。雪不等热逼近就得回避,不然呢,雪就没有了。”

“对呀。”

“同样情况,火如果逼近冷,火或者回避,或者就灭了。火决不能收容了冷还仍旧是火,而且同时又冷。”

齐贝说:“这话对。”

“这种情况,说明一个事实。不仅仅抽象的概念有它的名称,永远不变,另有些东西也这样。这东西不是概念,可是它存在的时候,是某一个概念的具体形式。也许我举例说明能说得更明白些。我用数字说吧。单数永远称为单数,不是吗?”

“是的。”

“我要问个问题。单数是概念,称为单数。可是除了单数这个概念之外,是不是另有些东西也该称单数;因为这东西虽然和单数这个概念不同,可是它永远离不开单数的性质。我就用三这个数字做例子。除了三,还有许多别的数字也是同例。就说三吧,本名是三,是个具体的数字,不是概念。可是三也能称为单数吧?数字里的三呀、五呀,或数字里的一半都有相同的性质,都称单数,可是和单数这个概念并不相同;同样道理,二、四,或数字里的另一半,都称双数,这些数字和双数这个概念也并不是一回事。你们同意不同意呢?”

齐贝说:“当然同意。”

“现在请注意我是要说明什么。我是要指出,不仅相反的概念互相排斥,一切具体的东西,尽管并不彼此相反,却往往包含相反的性质;某一种东西是某一概念的具体形式,另一种东西体现相反的概念;这两件东西如果碰到一处,其中一件或是回避,或者就消灭了。三这个数字,除非消灭,决不会成为双数而仍旧是三。这一点我们总该同意吧?”

齐贝说:“当然同意。”

“可是二和三并不相反啊。”

“不相反。”

“那么,不仅相反的概念在接近的时候互相排斥,还有某些东西,也互相排斥。”

齐贝说:“很对啊。”

苏格拉底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设法断定这是些什么东西呢?”

“好啊。”

“那么齐贝, 这种东西呀, 总体现某一个概念; 这种东西不仅具有这个概念的形式, 也随着这个概念排斥它的反面。”

“不懂你什么意思。”

“就是我们当前讲的东西呀。你当然知道这种东西。如果它的主要成分是三,那么它的具体形式一定是三,而且也是单数。”

“当然啊。”

“那么这件东西,是由一个概念产生的;凡是和这个概念相反的概念,它决不容忍。”

“对,不能容忍。”

“三这个数字,不是从单数的观念产生的吗?”

“是的。”

“和三这个数字相反的,不是双数的概念吗?”

“是的。”

“那么三这个数字,决不容纳双数的概念。”

“决不。”

“那么三和双数是互不相容的。”

“不相容。”

“数字的三是不双的。”

“对。”

“现在我们试图来断定吧。有些东西虽然和别的东西并不相反,可是也互相排斥。例如三这个数字,虽然和双数的概念并不相反,可是它总归拿出它的单数来抗拒双数。正好比二这个数字,总拿出双数来抗拒单数。火和冷也一样。这类的例子多得很。现在我们还有一句话不知你们能不能接受。我是说,不仅相反的概念互相排斥,就连体现相反概念的东西,也一样互相排斥。我不妨把我们的记忆再清理一遍,因为重复没有害处。五这个数字排斥双数的概念。十是五的双倍,也不容纳单数的概念。十这个数字,并不是一个相反的概念;可是十和单数这概念不相容。同样情况,一又二分之一、或混合的分数、或三分之一、或其他简单的分数都和整数的概念不相容。你们懂得我的意思吗?和我同意吗?”

齐贝说:“我懂,我完全同意。我是和你一致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请再从头说起。你们不要用我问的原话回答,只像我刚才那样回答。我最初说的是稳妥的回答。刚才我是按推理超越了那个稳妥的回答。现在我又从刚才的话里推进一步,看到另一个稳妥的回答。假如你问我为什么一件东西发烫,我不再那么笨笨实实地说,因为热,我现在给你一个更深一层的回答,说原因是火。假如你问我为什么身体有病,我不再说因为生了病,只说,因为发烧了。假如你问我为什么一个数字是单数,我不说因为有单一性,我只说因为那数字是一。其他类推。我是什么意思你们充分明白了吗?”

齐贝说:“很明白了。”

苏格拉底说: “你们现在回答,身体凭什么原因具有生命?”

齐贝说:“灵魂。”

苏格拉底说:“永远是这个原因吗?”

齐贝说:“当然是的。”

“那么,只要灵魂占有了一件东西,这东西就有生命了?”

齐贝说:“那是一定的。”

“生命有反面吗?”

齐贝说:“有啊。”

“什么呢?”

“死。”

“照我们已经达到一致的意见,灵魂占有了一件东西,决不再容纳和这东西相反的东西。”

齐贝说:“决计不会。”

“和双数互不相容的,我们叫做什么?”

齐贝说:“不双。”

“和公正不相容的叫什么?和谐调不相容的叫什么?”

“不公正,不谐调。”

“和死不相容的叫什么?”

齐贝说:“不死,或不朽。”

“灵魂和死是不相容的吗?”

“不相容。”

“那么灵魂是不朽的。”

“对。”

苏格拉底说:“好啊,我们能说,这已经证明了吗?”

“是的,苏格拉底,非常美满地证明了。”

苏格拉底说:“那么,齐贝,假如单数是决计不能消灭的,数字里的三也是消灭不了的吗?”

“当然。”

“假如热的反面是消灭不了的,那么,热去进攻雪的时候,雪不就及早回避,保存着它的完整也不融化吗?因为冷是不能消灭的,雪和热是不能并存的。”

齐贝说:“这很对呀。”

“我想,照同样道理,假如冷的反面是不可消灭的,火如果逼近任何形式的冷,火不会消灭,它会回避,不受损害。”

齐贝说:“这是一定的。”

“至于不朽,不也该是同样道理吗?假如不朽的也不可毁灭,灵魂碰到了死,灵魂也不可能消灭。因为我们的论证已经说明,灵魂不可能容纳死而同时又不死,正像我们说的三这个数字不会成双,单数不能是双数,火和火里的热不能是冷。不过,也许有人会说,单数如果碰到双数,单数不会成双(这是我们已经同意的),可是单数就不能消灭了让双数来替代吗?如果我们只说会回避,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关于火和热等等的相反不相容,都可以这样回答,不是吗?”

“是的。”

“所以,关于不朽的问题也一样。假如大家承认不朽就不可消灭,灵魂既然是不朽的,灵魂也不可消灭。如果不承认不朽的不可消灭,那就再得辩论了。”

齐贝说:“关于这个问题,不用再辩论,不朽的就是永远不会消灭的。如果不朽的还会消灭,那么,不论什么东西,都是不免要消灭的了。”

苏格拉底说:“我想,我们大家都同意,上天和生命的原理以及不朽的其他种种,永远不会消灭。”

齐贝说:“大家都一定会同意,而且,我想,连天上的神灵也都同意。”

“那么,不朽既然就不可毁灭,灵魂如果不朽,灵魂也就不可消灭了,不是吗?”

“这是一定的。”

“那么,一个人死了,属于凡人的部分就死掉了,不朽的部分就完好无损地离开了死亡。”

“看来是这么回事。”

苏格拉底说: “齐贝啊,灵魂不朽也不可消灭,已经充分肯定了,我们的灵魂会在另一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生存。”

齐贝说:“这一点,我没什么可反驳的了。我对你的结论,也不能不信了。不过,假如西米或者随便谁还有什么要说的,最好这会儿就说吧。如果关于这类问题,谁要是想说什么话或者想听到什么话,错过了当前就没有更好的时候了。”

西米说:“关于我们这番讨论的结果呢,我也没法儿疑惑了。不过,我们谈论的题目太大,我又很瞧不起世人的虚弱,所以我对刚才的议论,心眼儿里免不了还有点儿疑疑惑惑。”

苏格拉底说:“不但题目太大,而我们又很虚弱,还有个问题呢。西米啊,我们最初提出的一个个假设,尽管你们觉得正确,还应该再加以仔细考察。你得先把一个个假设分析透彻,然后再随着辩论,尽各自的人力来分别是非。如果能照这样把事情弄明白,你就不用再追究了。”

西米说:“这话对。”

苏格拉底说: “可是我的朋友啊,有句话我们该牢记在心。假如灵魂是不朽的,我们该爱护它,不仅今生今世该爱护,永生永世都该爱护。现在我们可以知道,如果疏忽了它,危险大得可怕。因为啊,假如死可以逃避一切,恶人就太幸运了。他们一死,他们就解脱了身体,甩掉了灵魂,连同一辈子的罪孽都甩掉了。可是照我们现在看来,灵魂是不朽的。它不能逃避邪恶,也不能由其他任何方法得救,除非尽力改善自己,尽力寻求智慧。因为灵魂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时候,除了自身的修养,什么都带不走。据说,一个人死了,他的灵魂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的一路上,或是得福,或是受灾,和他那灵魂的修养大有关系。据他们说呀,一个人死了,专司守护他的天神就把他的亡灵带到亡灵聚集的地方。他们经过审判,就有专司引导亡灵的神把他们送到另一个世界上去。他们得到了应得的报应,等到指定的时间,就另有专管接引他们回来的神经过了几个时代又把他们领回这个世界来。这段道路并不像埃斯库罗斯(Aeschylus)1的戏剧里忒勒夫司(Telephus)2说的那么样。他说从这个世界到底下那个世界,要过一条单独的路。我想这条路既不单独,也不止一条。如果只有单独一条路,就不用领导也不会走错。我看了世俗的丧葬仪节,料想这条路准有很多岔口,而且是弯弯绕绕的。守规矩、有智慧的灵魂跟随自己的领导,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是我上面说的那种恋着自己肉体的灵魂就东闪西躲地赖在看得见的世界上,赖了好久,挣扎了好一阵,也受了不少罪,终于给专司引导的神强拽硬拖着带走了。这种灵魂是不纯洁的,生前做过坏事,如谋害凶杀之类。它到了其他亡灵集合的地方,别的灵魂都鄙弃它,不屑和它做伴儿或带领它,它孤单单地在昏暗迷惘中东走西转地摸索了一阵子,到头来就被押送到它该去的地方去了。可是有的灵魂生前是纯洁而又正派的,它有天神陪伴,领导它到合适的地方去居住。这个地球上有许多奇妙的地方呢。有些人大约是根据某某权威的话吧,说地球有多么大小呀,地球这样那样呀,我觉得都没说对。”

西米说:“苏格拉底,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本人就听到过许多有关地球的话,却是不知道你相信地球是什么样的。我很想听听。”3

“哎,西米,要讲讲我对地球的设想,我不必有葛劳库斯(Glaucus)4的本领也办得到。不过,如要证明我讲的是真实,那就太困难了;我即使有葛劳库斯的本领,恐怕也办不到。而且,西米啊,即使我能证明,我也没这时间,不等我讲完,我就得送命了。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要干的,我不妨讲讲我相信地球是个什么形状,也讲讲地球上的许多地方。”

西米说:“好啊,这么讲就行啊。”

苏格拉底说: “第一,如果地球是圆的,而且在天空的当中,我相信它不用空气或别的力量托着,它自有平衡力,借四周同等性质的力量,保持着自己的位置。因为一件平衡的东西,位居中心,周围又有同类的力量扶持着,它就不会向任何一方倾斜,它永远保持着原先的位置。这是我相信的第一件事。”

西米说:“这是对的。”

苏格拉底说:“第二,我相信这地球很大。我们住在大力神岬角5和斐西河(river Phasis)之间的人,只是住在海边一个很小的地方,只好比池塘边上的蚂蚁和青蛙;还有很多很多人住在很多同样的地方呢。我相信地球上四面八方还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许多空间6,都积聚着水和雾和空气。可是地球本身是纯洁的。地球在纯洁的天上。天上还有星星。经常谈论天上等等事情的人把天称作太空。水呀、雾呀、空气呀都是太空的沉淀,汇合在一起,流到地上的空间。我们不觉得自己是生活在空间,却自以为在地球的表面上。这就好比生活在海洋深处的人,自以为是在海面上。他从水底看到太阳和星星,以为海就是天。他因为懒惰或身体弱,从没有升到水面上去,探出脑袋,看一看上面的世界。上面世界的人,也无缘告诉他:上面远比他生活的世界纯净优美。我相信我们正是同样情况。我们住在空气的中间,自以为是在地球的表面上。我们把空气当作天,以为这就是有星星运行的天。我们也是因为体弱或懒惰,不能升到空气的表面上去。假如谁能升到空气的表面上,或是长了翅膀飞上去,他就能探出脑袋看看上面的世界,像海里的鱼从海面探出脑袋来看我们这个世界一样。假如人的体质能经受上面的情景,他也许会看到真的天、真的光、真的地球。至于我们的这片土地,这许多石头和我们生活的整个地区,都经过腐蚀,早已损坏了;正像海底的东西,也都已经给海水侵蚀了。我们可以说,海里长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有完美的东西,只有洞穴和沙子,还有没完没了的烂泥,就连海里的沙滩也不能和我们这世界上的好东西比较呀。可是我们上面那个世界的东西,准比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又优美得多。西米啊,我可以给你们编个故事,讲讲天空里这个地球的形形色色,好听着呢。”

西米说:“苏格拉底,你讲呀,我们准爱听。”

苏格拉底说: “好啊,我的朋友,我就从头讲。据说地球从天上看下来,就像那种盖着十二瓣皮子的皮球。地球的表面,不同的区域有不同的颜色。我们这里看到的颜色,只好比画家用的颜色,只是那种种颜色的样品罢了。整个地球绚丽多彩,比我们这里看到的明亮得多,也清澈得多呢!有一处是非常美丽的紫色,一处金色,一处白色,比石灰或雪都白,还有各种颜色。我们这里看到的就没那么多,也没那么美。因为地球上的许多空间都充满了水和空气。水和空气照耀着各种颜色,也反映出颜色来,和其他的颜色混在一起,就出现了千变万化的颜色。这美丽的地球上生长的东西,树呀、花呀、果呀,也一样的美。山和石头也都美。比我们空间的山和石头光滑、透明,颜色也更好看。我们珍贵的宝石像缠丝玛瑙呀,水苍玉呀,翡翠呀等等,其实不过是从地球表面的山石上掉落的碎屑罢了。地球表面上所有的东西,都像那里的山石一样美,也许更美呢。因为那里的石头是纯粹的,不像我们这空间的石头,肮里肮脏,浸泡在海水里,又被空间积聚的蒸气和流液腐蚀败坏了。这种种垢污把空间的泥土、石头、动物、植物都变丑了,而且都有病了。地球的表面却装饰着各种宝石和金银等珍贵的东西。一眼就看得见,又多又大,满处都是,所以地球好看极了,谁能看上一眼就是天赐的福分。那里也有动物,也有人。有人居住在陆地内部;有人居住在靠近空气的边岸上,就像我们居住海边一样;也有人居住在沿大陆的岛上,四周都是空气。总而言之,我们的水和海呢,就相当于他们的空气;我们的空气呢,就相当于他们的太空。那里气候调度得合适,人不生病,寿命也比我们长。住在那边的人,视觉、听觉、智慧等各方面都比我们优越,就好比空气比水纯净、太空比空气纯净一样。他们也有神圣的林荫路和神庙。真有天神住在那庙里。他们能和天神交往,或是听到天神的语言,或是受到天神的启示,或是看见天神显形。他们能看到太阳、月亮、星星的真实形象。他们还有种种天赐的幸福,和以上说的都一致。

“这就是总的说说地球和地球表面的形形色色。整个地球上许许多多空间有不少区域呢。有的空间比我们居住的还要深还要广。有的比我们的深,但是不如我们的空旷。也有些空间比我们的浅,但是更宽敞些。所有这些空间的地底下,都有天然凿就的孔道,沟通着分布地下的水道。一个个空间都是彼此通联的。水道有大有小。有些水道,几处的水都涌进去,冲搅融汇成一潭。地底下还有几条很大很大的河,河水没完没了地流。河水有烫的,也有凉的。地下还有很多火,还有一条条火河,还有不少泥石流,有的泥浆稀,有的稠,像西西里(Sicily)喷发熔岩之前所流的那种。还有熔岩流。这种种河流,随时流进各个空间的各处地域。地球里有一股振荡的力量,使种种河流有涨有落地振荡。我且讲讲这振荡的道理。原来地底下有许多裂缝。最大的一条缝裂成了一道峡谷,贯穿着整个地球。这就是荷马诗里所说的:

遥远处,在地底最深的深渊里;7

他和其他诗人有时就称为地狱8。所有的河流都流进这个深渊,又从这里流出去。每条河流过什么土地,就含蕴着那片土地的性质。为什么所有的河流都要在这条深渊里流出流进呢?因为这些流质没有着落,也没有基础,所以老在有涨有落地振荡。附近的空气和风也跟着一起振荡。流质往那边灌注,空气和风就往那边吹;往这边灌注,就向这边吹,恰像呼吸那样吸进去又呼出来。风随着流质冲出冲进,就造成强烈的风暴。水退到我们称为下界的地方,就灌入下界的河流,好像是泵进去的,把下界的河流都灌满。水流出下界,返回上面这边的时候,就把这边的河流灌满。灌满之后,水就随着渠道,或流进地里,随着各自的方向流到各种地方,或是汇集成海,或是成为沼泽地,或是流成小河小溪。然后水又流到下界去。有几股水要流过好几处很大的地域,有的流过的地方少,区域也小,反正都又返回地狱。这些流质流进地狱的入口,有的比地上的出口低许多,有的稍微低些,不过入口总比原先的出口低。有的顺着它原先的河道流回地狱,有的从对面的河道流回地狱,也有的绕成圆圈儿,像蛇似的顺着地球一圈或几圈,然后落入深渊的最深处。水可以从峡谷的两头流到中心去,不过到了最深的中心就流不出去了,因为两旁都是峭壁。

“地下的河流很多,很大,种类也不同。主要有四条大河,最大的一条河在最外层,名叫大洋河(Oceanus)。它绕着地球流成一圈。逆着大洋河流的是苦河(Acheron)。苦河流过几处沙漠,流进地的下层,汇成苦湖。多半亡灵都投入这个湖里,或长或短地待满了指定的期限,又被送出去投胎转生。第三条河在这两条河的中间。它的源头附近是一大片焚烧着熊熊烈火的地区,灌上水就成为沸滚着水和泥浆的湖,湖比我们的地中海还大。混浊的泥浆从湖里流出来流成一圈,弯弯绕绕地流过许多地方,流到苦湖边上,但是和苦湖的水各不相犯。这条河又回到地底下回旋着流,然后从更低的地方流入地狱,这就是火河(Pyriphlegethon)。各处地面上喷发的熔岩流都是火河的支流。第四条大河逆着火河流。这是从荒凉阴森的地方冒出来的。那儿是一片深黑深黑的蓝色,像天青石那样的黑蓝色。这条河叫冥河(Stygian river),冥河汇集成冥湖(Styx)。湖里的水饱含着荒凉阴森的气息,在地底下逆着火河绕着圈儿流进苦湖,和火河相汇。这条河的水也和其他河流各不相犯。这股水再流出来,绕着圈儿流到火河对面,落入地狱。据诗人说这段河流名叫呜咽河(Cocytus)。

“这是下界河流的一般情况。且说人死了,他们的守护神就把亡灵带去受审,凭他们生前是否善良虔诚,判处该当的报应。假如他们一生没什么好,也没作恶,就有船只把他们渡过苦河,送进苦湖,他们就待在苦湖里洗炼。如果他们做过坏事,就得受惩罚,然后得到赦免。如果行过好事,就各按功德给予报答。有人犯了大罪,看来是不可救药了,例如屡次严重地亵渎神明,或是恶毒卑劣地谋杀人,或是犯了同类的罪行,他们就给投入地狱,永远出不来了。这是他们命该如此。不过,也有可以挽救的。例如有人一时感情激动,不由自主,伤害了父母,然后终身痛悔的;也有同样情况下杀了人的。这种人的亡灵也该投入地狱。但是一年之后,翻滚的浪头会把他们抛出地狱,杀人犯的亡灵抛入呜咽河,伤害父母的亡灵抛入火河,他们各由河流送入苦湖。他们在苦湖里大声叫唤他们的受害者,哀求饶恕,让他们脱离苦湖。假如他们获得饶恕,就离开苦湖,不再受罪;假如得不到宽恕,他们又返回地狱,以后再抛入呜咽河或火河再入苦湖,直到获得宽恕为止。这是判官们处分他们的刑罚。至于德行出众的人,他们不到下界去,他们的死只好比脱离牢狱,从此就上升净地,住到地球的表面上去了。凡是一心用智慧来净化自己的人,都没有躯体,在那儿一起住着,将来还要到更美的地方去。怎么样儿的美好,不容易形容,咱们现在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了。

“不过,西米啊,为了我们上面讲的种种,我们活一辈子,应该尽力修养道德、寻求智慧,因为将来的收获是美的,希望是大的。

“当然,一个稍有头脑的人,决不会把我所形容的都当真。不过有关灵魂的归宿,我讲的多多少少也不离正宗吧。因为灵魂既然不死,我想敢于有这么个信念并不错,也是有价值的,因为有这个胆量很值当。他应当把这种事像念咒似的反反复复地想。我就为这个缘故,把这故事扯得这么长。有人一辈子不理会肉体的享乐和装饰,认为都是身外的事物,对自己有害无益;他一心追求知识;他的灵魂不用装饰,只由自身修炼,就点缀着自制、公正、勇敢、自由、真实等种种美德;他期待着离开这个世界,等命运召唤就准备动身。这样的人对自己的灵魂放心无虑,确是有道理的。西米、齐贝和你们大伙儿呀,早晚到了时候也都是要走的。不过我呢,现在就要走了,像悲剧作家说的,命运呼唤我了,也是我该去洗澡的时候了。我想最好还是洗完澡再喝毒药,免得烦那些女人来洗我的遗体。”

克里等他讲完就说:“哎,苏格拉底,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事吗?关于你的孩子,或者别的事情,你有什么要嘱咐我们的吗?”

他回答说: “只是我经常说的那些话,克里啊,没别的了。你们这会儿的承诺没什么必要。随你们做什么事,只要你们照管好自己,就是对我和我家人尽了责任,也是对你们自己尽了责任。如果你们疏忽了自己,不愿意一步步随着我们当前和过去一次次讨论里指出的道路走,你们就不会有什么成就。你们现在不论有多少诺言,不论许诺得多么诚恳,都没多大意思。”

克里回答说:“我们一定照你说的做。可是,我们该怎么样儿葬你呢?”

苏格拉底说:“随你爱怎么样儿葬就怎么样儿葬,只要你能抓住我,别让我从你手里溜走。”他温和地笑笑,看着我们说:“我的各位朋友啊,我没法儿叫克里相信,我就是现在和你们谈话、和你们分条析理反复辩证的苏格拉底。他以为我只是一会儿就要变成尸首的人,他问怎么样儿葬我。我已经说了好多好多话,说我喝下了毒药,就不再和你们在一起了。你们也知道有福的人享受什么快乐,而我就要离开你们去享福了。可是他好像以为我说的全是空话,好像我是说来鼓励你们,同时也是给自己打气的。”他接着说:“我受审的时候,克里答应裁判官们做我的保证人,保证我一定待在这里。现在请你们向克里做一个相反的保证,保证我死了就不再待在这里,我走掉了。这样呢,克里心上可以轻松些。他看到我的身体烧了或埋了,不用难受,不要以为我是在经受虐待。在我的丧事里,别说他是在葬苏格拉底,或是送苏格拉底进坟墓,或是埋掉他。因为,亲爱的克里啊,你该知道,这种不恰当的话不但没意思,还玷污了灵魂呢。不要这么说。你该高高兴兴,说你是在埋葬我的肉体。你觉得怎么样儿埋葬最好,最合适,你就怎么样儿埋葬。”

他说完就走进另一间屋里去洗澡了。克里跟他进那间屋去,叫我们等着。我们就说着话儿等待,也讨论讨论刚才听到的那番谈论,也就说到我们面临的巨大不幸。因为我们觉得他就像是我们的父亲,一旦失去了他,我们从此以后都成为孤儿了。他洗完澡,他的几个儿子也来见了他(他有两个小儿子,一个大儿子)。他家的妇女也来了。他当着克里的面,按自己的心愿,给了他们种种指示。然后他打发掉家里的女人,又来到我们这里。他在里间屋里耽搁了好长时候,太阳都快下去了。他洗完澡爽爽适适地又来和我们坐在一起。大家没再讲多少话。牢狱的监守跑来站在他旁边说:“苏格拉底,我不会像我责怪别人那样来责怪你;因为我奉上司的命令叫他们喝毒药的时候,他们都对我发狠,咒骂我。我是不会责怪你的。自从你到了这里,不管从哪方面来看,你始终是这监狱里最高尚、最温和、最善良的人。我知道你不生我的气,你是生别人的气。因为你明白谁是有过错的。现在,你反正知道我带给你的是什么消息了,我就和你告别了,你得承受的事就努力顺从吧。”他忍不住哭起来,转身走开。苏格拉底抬眼看着他说:“我也和你告别了,我一定听你的话。”他接着对我们说:“这人多可爱呀!我到这里以后,他经常来看看我,和我说说话儿,他是个最好的人,他这会儿为我痛哭流泪多可贵啊!好吧,克里,咱们就听从他的命令,毒药如果已经配制好了,就叫人拿来吧;如果还没配制好,就叫人配制去。”克里说:“可是我想啊,苏格拉底,太阳还在山头上,没下山呢,我知道别人到老晚才喝那毒药。他们听到命令之后,还要吃吃喝喝,和亲爱的人相聚取乐,磨蹭一会儿。别着急,时候还早呢。”

苏格拉底说:“克里,你说的那些人的行为是对的,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就得了便宜。我不照他们那样行事也是对的,因为我觉得晚些儿服毒对我并没有好处。现在生命对我已经没用了。如果我揪住了生命舍不得放手,我只会叫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得了,听我的话,不要拒绝我了。”

克里就对站在旁边的一个男孩子点点头。那孩子跑出去待了好一会儿,然后带了那个掌管毒药的人进来。那人拿着一杯配制好的毒药。苏格拉底见了他说: “哎,我的朋友,你是内行,教我怎么喝。”那人说: “很简单,把毒药喝下去,你就满地走,直走到你腿里觉得重了,你就躺下,毒性自己会发作。”

那人说着就把杯子交给苏格拉底。他接过了杯子。伊奇啊,他非常安详,手也不抖,脸色也不变。他抬眼像他惯常的模样大睁着眼看着那人说:“我想倒出一点来行个祭奠礼,行吗?”那人说:“苏格拉底,我们配制的毒药只够你喝的。”苏格拉底说:“我懂。不过我总该向天神们祈祷一番,求我离开人世后一切幸运。我做过这番祷告了,希望能够如愿。”他说完把杯子举到嘴边,高高兴兴、平平静静地干了杯。我们大多数人原先还能忍住眼泪,这时看他一口口地喝,把毒药喝尽,我们再也忍耐不住了。我不由自主,眼泪像泉水般涌出来。我只好把大氅裹着脸,偷偷地哭。我不是为他哭。我是因为失去了这样一位朋友,哭我的苦运。克里起身往外走了,比我先走,因为他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不过阿波早先就一直在哭,这时伤心得失声号哭,害得我们大家都撑不住了。只有苏格拉底本人不动声色。他说: “你们这伙人真没道理!这是什么行为啊!我把女人都打发出去,就为了不让她们做出这等荒谬的事来。因为我听说,人最好是在安静中死。你们要安静,要勇敢。”我们听了很惭愧,忙制住眼泪。他走着走着,后来他说腿重了,就脸朝天躺下,因为陪侍着他的人叫他这样躺的。掌管他毒药的那人双手按着他,过一会儿又观察他的脚和腿,然后又使劲捏他的脚,问有没有感觉;他说“没有”;然后又捏他的大腿,一路捏上去,让我们知道他正渐渐僵冷。那人再又摸摸他,说冷到心脏,他就去了。这时候他已经冷到肚子和大腿交接的地方,他把已经蒙上的脸又露出来说(这是他临终的话):“克里,咱们该向医药神祭献一只公鸡。去买一只,别疏忽。”9克里说: “我们会照办的,还有别的吩咐吗?”他对这一问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动了一下,陪侍他的人揭开他脸上盖的东西,他的眼睛已经定了。克里看见他眼睛定了,就为他闭上嘴、闭上眼睛。

伊奇啊,我们的朋友就这样完了。我们可以说,在他那个时期,凡是我们所认识的人里,他是最善良、最有智慧、最正直的人。

Footnotes

  1. 埃斯库罗斯(公元前 525—前 456),古希腊大悲剧作家之一。

  2. 忒勒夫司,据古希腊神话,他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儿子。

  3. 全篇论证,虽然没有肯定的结论,到此已经完了。以下是苏格拉底和朋友们闲聊他设想的地球。

  4. 葛劳库斯,古希腊神话里有四五个同是这个名字的人,其中一人善预言。

  5. 原译文 Pillars of Hercules,是对峙的两座山,当时希腊人心目中最远的边界。

  6. 原译 hollow,不指地上的凹处或穴洞或溪谷。人处在苍穹之下,大地之上。在旷野处,可看到苍天四垂,罩在大地之上,Hollow 就指天地之间的空间。众人所谓“天”,并不是真的天,只是空气,还弥漫着云雾。苏格拉底把这片青天比作蓝色的海面。他幻想中的净土或福地在地球大气层外的表面上。这个表面,在我们天上的更上层。

  7. 荷马史诗伊里阿德(Iliad)8,14。(据达贝勋爵〔Lord Derby〕译本)

  8. 原译 Tartarus。

  9. 医药神(Aesculapius)是阿波罗的儿子,有起死回生的医术。苏格拉底的这句话是他临终的一句话,注释者有不同的解释,例如有人认为这是服毒后的呓语;盖德注解本 264 页综合各说,认为最普遍最合理的解释是:苏格拉底不愿疏忽当时希腊人的传统信仰,同时又表示他从此解脱了一切人间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