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齐贝插嘴说: “嗨,苏格拉底,我真高兴,你这话提醒了我。你把伊索寓言翻成了诗,又作诗颂扬阿波罗,许多人问起这事呢。前天,艾凡(Evenus)1就问我说,你从来没作过诗,怎么进了监狱却作起这些诗来了。他一定还要问呢。等他再问,假如你愿意让我替你回答,你就教我怎么回答。”

苏格拉底说: “齐贝,你就把真实情况告诉他。我作这几首诗,并不想和他或他的诗媲美,因为我知道这是不容易的。我只是想试验一下我做的有些梦是什么意思。我屡次在梦里听到一个督促我的声音,叫我作作诗,和文艺女神结交。我生怕疏忽了自己的责任,想知道个究竟。我且说说我的梦吧。我过去常做同一个梦。梦是各式各样的,可是说的总是同一句话。它说: ‘苏格拉底啊,创作音乐!培育音乐!’我以前呢,以为这是督促我、鼓励我钻研哲学。我生平追随的就是哲学,而哲学是最高尚、最优美的音乐。梦督促我的事,正是我一直在做的事,就好比看赛跑的人叫参赛的人加劲儿!加劲儿!可是现在呢,我已经判了罪,因为节日而缓刑,正好有一段闲余的时间。我想,人家通常把诗称为音乐,说不定梦里一次次叫我创作音乐就指作诗,那么我不该违抗,应该听命。我是就要走的人了,该听从梦的吩咐,作几首诗尽尽责任,求个心安。所以我就作了一首赞美诗,歌颂这个节期的神2。然后我想,一个诗人,如果是真的诗人或创造者3他不仅把文字造成诗句,还该创造故事。我不会创造故事,就把现成熟悉的伊索寓言改成诗。齐贝,你把这话告诉艾凡吧,说我和他告别了;并且劝告他,假如他是个聪明人,尽快跟我走吧。看来我今天得走了,因为这是雅典人的命令。”

西米说:“什么话呀!苏格拉底,给艾凡捎这种话!我和他很熟,据我对他的认识,我敢说,他除非万不得已,决不会听你的劝告。”

苏格拉底说: “为什么呢?艾凡不是哲学家吗?”

西米说:“我想他是的。”

“那么,艾凡会听从我的劝告。任何人如果对哲学真有爱好,都会听取我的劝告。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不该自杀。据说,这是不容许的。”苏格拉底一面说话,一面把两脚垂放下地。他从这时起,直到我们谈话结束,始终这么坐着。

齐贝就问他说:“苏格拉底,你既然说哲学家愿意追随去世的人,为什么又说自杀是不容许的呢?”

“怎么的,齐贝?你和西米都是费洛(Philolaus)4的门弟子,你们就没听到他讲这个问题吗?”

“苏格拉底啊,我们没听到他明明白白地讲。”

“我自己也只是听人家传说。不过我很愿意把我听到的话再说一遍。现在我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讲讲那边儿的事、想想我们对这些事的看法,也正是时候了。因为从现在到太阳西落,我还能做什么更合适的事呢?”

“那么,苏格拉底,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自杀是不容许的。我和费洛同住在一个城里的时候,我听他说过和你刚才讲的一样的话,也听到别人说过,说是一个人不准自杀。可是谁也没给我讲明白他的那番道理。”

苏格拉底说:“你得有胆量,也许你会听到些道理的。不过你也许会觉得奇怪,惟独这条法规绝对严格,不像人类对别的事可以有例外,尽管有时候有人宁愿死也不要活着;也许你会觉得奇怪的,一个人到了生不如死的境地,对自己行个好事就成了不敬神明,却非得要等别人来对他行好。”

齐贝温和地笑着吐出了家乡语:“是啊,我的老天爷,我就是觉得奇怪呀!”

苏格拉底说:“这话啊,照我刚才这么说,听来好像不合理。不过呢,也许还是有点道理的。有人私下里有一套理论,把人比作监狱里的囚犯,囚犯不得擅自打开牢门逃走。我觉得这套理论很深奥,不容易懂。不过,齐贝啊,至少我相信是有理的。我们有天神守护,天神是我们的主子。你相信吗?”

齐贝说:“对,我相信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假如属你管辖的牲口,没得到你处死它的命令,擅自把自己毁灭了,它不招你生气吗?假如你能惩罚它,你不就要惩罚它吗?”

齐贝说:“这当然。”

“那么,一个人不该自杀,该等天神的命令,说来也该是有理的啰。像我吧,就是天神在召我了。”

齐贝说:“你这话好像是有理的。不过,苏格拉底,你刚才说,哲学家应当心上早有准备,情情愿愿地死;你这会儿又说,我们有天神守护着,天神是我们的主子。假如你这会儿的话是对的,那么你刚才的那句话就怪了。因了天神是最好的主子。天神守护着我们呢。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离开自己的好主子而不感到苦恼是不合理的。聪明人绝不以为他一旦获得自由就能自己照管自己,比天神还高明。傻子也许会这么想,以为他应该逃离主子,就不想想自己不应该离开好主子,能跟他多久就跟多久。所以傻子会没头没脑地逃走,而聪明的人总愿意和比自己高明的主子永远在一起。苏格拉底啊,我们这话和你刚才说的恰好相反,可是我们这个看法好像是对的呀。因为聪明人面临死亡该是苦恼的,傻子才会高兴。”

苏格拉底瞧齐贝这么认真,露出赞许的神色,瞧着我们说:“齐贝老爱盯着问。随你什么人,说什么话,他终归是不肯信服的。”

西米说:“哎,苏格拉底,我觉得齐贝这次说的不错。因为真正聪明的人,凭什么要离开比自己更高明的主子呢?而且我觉得齐贝正是在说你。你自己承认,守护我们的天神是好主子,你却又急着要离开我们和守护着你的天神。”

苏格拉底回答说:“你说得有道理。你认为我也该像在法庭上那样回答你们的谴责吧?”

西米说:“就是。”

苏格拉底说:“那么我得想想怎么先给你们一个好的印象。我在法庭上为自己辩护的时候,我给法官的印象不够好。按说,我临死不觉得悲苦是不合理的。可是我深信,我正要跑到另一些聪明善良的天神那儿去;那边还有已经去世的人,他们比这个世界上的人好。反正你们可以放心,我到了那边会碰到好人,尽管这一点我并不敢肯定。不过那边的天神都是好主子,这是千真万确的。所以有关主子的事我不用愁苦,而且我大有希望,人死了还有一份储藏等待着他呢。照我们的老话,好人所得的,远比坏人的好。”

西米说:“哎,苏格拉底,你打算抱定自己的主张上路了,你那主张就不让我们知道吗?你说的好人所得的好,我觉得我们大家都有份儿呀。而且,你如果能说得我们信服,你也就是回答了我们对你的谴责。”

苏格拉底说:“我会尽我的力量叫你们信服的。不过克里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他等了好一会儿了,我们先听听他的话。”

克里说: “没什么,苏格拉底,只是那个照管给你喝毒药的人直在跟我唠叨,叫我警告你,尽量少说话。他说,话说多了,身上发热,影响毒性发作;有时候,罪人要是说话太多,毒药得喝个两遍,甚至三遍。”

苏格拉底说: “别理他,叫他尽自己的责任,准备给我喝两遍药,如果有必要,就喝三遍。”

克里说: “我简直拿定你会这么说的。可是他跟我唠叨了好一会儿了。”

苏格拉底说: “别理他。你们现在是我的审判官。我现在正要回答你们的谴责。我要跟你们讲讲:一辈子真正追求哲学的人,临死自然是轻松愉快的,而且深信死后会在另一个世界上得到最大的幸福。西米和齐贝啊,我且把这番道理给你们讲个明白。

“许多人不懂哲学。真正的追求哲学,无非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他既然一辈子只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一旦他认真学习的死到了眼前,他倒烦恼了,这不是笑话吗?”

西米笑着说: “嗨,苏格拉底啊,我这会儿虽然没兴致笑,你却招我笑了。因为我想到世上万万千千的人,如果听到你形容哲学家的话,准会说你这话很对;我们家乡人对你的话也会完全同意,说哲学家求的就是死;他们还会加上一句,说他们看透了哲学家,哲学家就是该死的。”

苏格拉底说: “西米,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他们看透了哲学家这句话不对。因为他们并不明白真正的哲学家怎么样儿要求死,怎么样儿应该死,哲学家要求的死又是什么样儿的死。不过这话我们先搁一搁,我们且说说,我们认为人世间有死这回事吗?”

西米说:“当然有啊。”

苏格拉底说:“我们认为死就是灵魂和肉体的分离;处于死的状态就是肉体离开了灵魂而独自存在,灵魂离开了肉体而独自存在。我们不是这样想的吗?死,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西米回答说:“不错呀,就是这么回事儿。”

“好,我的朋友,我还有个问题要听听你的意见。如果我们意见一致,我们当前的问题就能说得更明白了。你认为一个哲学家会一心挂念着吃吃喝喝这类的享乐吗?”

西米说:“苏格拉底,他决不会的。”

“对爱情的快乐呢?他在意吗?”

“决不在意。”

“好,还有其他种种为自己一身的享用,比如购买华丽的衣服呀,鞋呀,首饰呀等等,你认为一个哲学家会很在意吗?除了生活所必需的东西,他不但漫不在意,而且是瞧不起的。你说呢?”

西米回答说: “照我看,真正的哲学家瞧不起这些东西。”

“那么,你是不是认为哲学家不愿把自己贡献给肉体,而尽可能躲开肉体,只关心自己的灵魂呢?”

“是的。”

“我们首先可以说,哲学家能使灵魂超脱肉体。在这方面,哲学家比别人更有本领。这不是很明显的吗?”

“是的。”

“世上多数人准以为活一辈子不享受肉体的快乐,就活得冤枉了。谁要是对肉体的享乐毫不在意,他就和死人差不多了。”

“这话很对。”

“好,我们再说说怎样去寻求真纯的知识吧。如果和肉体一起去寻求智慧,肉体是帮手还是阻碍呢?我是说,人的视觉、听觉真实可靠吗?诗人经常对我们说,我们看见的、听到的都是不正确的,这话对吗?可是视觉、听觉如果都不正确、不可靠,其他的感觉就更不用说了。视觉、听觉还是最可靠的感觉呢。你说不是吗?”

西米回答说:“我觉得一点儿不错。”

“那么,什么时候灵魂能求得真实呢?因为带着肉体去探索任何事物,灵魂显然是要上当的。”

“是啊。”

“那么,灵魂如要求得真理,只能在思想里领会到一点儿吧?”

“是的。”

“如果思想集中,不受外物干扰——一切声音、形象、痛苦、喜乐都没有,尽量撇开肉体,脱离肉体的感受,专心一意地追求真实,这该是最适于思想的境界吧?”

“是的。”

“就为这个缘故,哲学家的灵魂很瞧不起肉体,并且避开肉体,争求孤独自守。不是吗?”

“显然是的。”

“那么,西米,我再问你一件事。绝对的公正,我们认为有?还是没有?”

“我们一定认为有。”

“绝对的美,绝对的善,有没有?”

“当然有。”

“你们有谁亲眼看见过吗?”

“确实没有。”

“或者由别的任何感觉接触过没有?我指人的感觉接触不到的许多东西呢。例如体积的大小、健康、力量等——就是说,每一件东西底子里的实质。我们能由肉体来思考这种种事物的实质吗?一个人观察事物而要了解事物底子里的实质,他先得非常尽心地做好准备,才能接触到这点知识。该这么说吧?”

“就该这样说。”

“一个人观察事物的时候,尽量单凭理智,思想里不搀和任何感觉,只运用单纯的、绝对的理智,从每件事物寻找单纯、绝对的实质,尽量撇开视觉、听觉——一句话,撇开整个肉体,因为他觉得灵魂有肉体陪伴,肉体就扰乱了灵魂,阻碍灵魂去寻求真实的智慧了。能这样单凭理智而撇开肉体的人,该是做了最完好的准备吧?西米,这个人该比任何别人更能求得真实的智识吧?”

西米回答说:“苏格拉底,你说得千真万确。”

苏格拉底说:“那么,真正热爱智慧的人,经过这番考虑,都会同意说:我们找到了一条捷径,引导我们和我们的论证得出这么个结论——就是说,我们追求的既是真理,那么我们有这个肉体的时候,灵魂和这一堆恶劣的东西搀和一起,我们的要求是永远得不到的。因为这个肉体,仅仅为了需要营养,就产生没完没了的烦恼。肉体还会生病,这就阻碍我们寻求真理。再加肉体使我们充满了热情、欲望、怕惧、各种胡思乱想和愚昧,就像人家说的,叫我们连思想的工夫都没有了。冲突呀,分帮结派呀,战争呀,根源在哪儿呢?不都是出于肉体和肉体的贪欲吗?为了赚钱,引发了战争;为了肉体的享用,又不得不挣钱。我们都成了这类事情的奴隶了。因此我们没时间研究哲学了。还有最糟糕的呢。我们偶然有点时间来研究哲学,肉体就吵吵闹闹地打扰我们思考,阻碍我们见到真理。这都说明一个道理:要探求任何事物的真相,我们得甩掉肉体,全靠灵魂用心眼儿去观看。所以这番论证可以说明,我们要求的智慧,我们声称热爱的智慧,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是得不到的,要等死了才可能得到。因为如果说灵魂和肉体结合的时候,灵魂不能求得纯粹的知识,那么,或是我们压根儿无法寻求纯粹的知识,或者呢,要等死了才能得到。人死了,非要到死了,灵魂不带着肉体了,灵魂才是单纯的灵魂。我们当前还活着呢,我想,我们要接近知识只有一个办法,我们除非万不得已,得尽量不和肉体交往,不沾染肉体的情欲,保持自身的纯洁,直等到上天5解脱我们。这样呢,我们脱离了肉体的愚昧,自身是纯洁的了,就能和纯洁的东西在一起,体会一切纯洁的东西——也许,这就是求得真实了。因为不纯洁的不能求得纯洁。我想,西米啊,真正热爱知识的人准是都这样想的。你觉得对吗?”

“苏格拉底,你说得对极了。”

“假如我这话对,我的朋友啊,等我到了我要去的地方,我一辈子最关切的事就大有希望可以实现了。现在指定我动身的时刻已经要到了,我就抱着这个美好的希望动身上路。不光是我,凡是相信自己的心灵已经清洗干净,有了准备的,都可以带着这个希望动身。”

西米说:“的确是的。”

“清洗干净,不就是我们谈话里早就提到的吗?我们得尽量使灵魂离开肉体,惯于自己凝成一体,不受肉体的牵制;不论在当前或从今以后,尽力独立自守,不受肉体的枷锁。你说是不是啊?”

西米说:“肯定是的。”

“那么,我们所谓死,不正是这里说的灵魂和肉体的解脱和分离吗?”

西米说:“正是啊。”

“我们认为真正的哲学家,惟独真正的哲学家,经常是最急切地要解脱灵魂。他们探索的课题,就是把灵魂和肉体分开,让灵魂脱离肉体。你说不是吗?”

“显然是的。”

“那么,我一开头就说过,假如一个人一辈子一直在训练自己,活着要保持死的状态,他临死却又苦恼是荒谬的。这不是荒谬吗?”

“当然是荒谬的。”

“其实,西米啊,真正的哲学家一直在练习死。在一切世人中间,惟独他们最不怕死。你该照这样想想;他们向来把肉体当作仇敌,要求灵魂超脱肉体而独立自守,可是到了灵魂脱离肉体的时候,却又害怕了,苦恼了,他们寄托毕生希望的地方就在眼前了,却又不敢去了,这不太愚蠢了吗?他们不是一直在追求智慧吗?他们不是仇恨拖带着的肉体,直想避开肉体吗?很多人死去了亲人、妻子或儿子,都愿意到那一个世界去,指望见到生前爱好的人,和他们在一起呢。一个真心热爱智慧的人,而且深信只有到了那个世界上才能找到智慧,他临死会悲伤吗?他不就欢欢喜喜地走了吗?我的朋友,假如他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他临死决不会愁苦的。因为他有坚定的信念,惟有到了那边,才能找到纯粹的智慧,别处是找不到的。照这么说,哲学家怕死不就非常荒谬吗?”

西米说:“确是非常荒谬。”

苏格拉底说: “西米啊,如果你看到一个人临死愁苦,就足以证明他爱的不是智慧,而是肉体,也许同时也爱钱,或是权位,也许又爱钱又爱权位。不是吗?”

西米说:“你这话很对。”

苏格拉底接着说:“西米啊,所谓勇敢,是不是哲学家的特殊品格呢?”

西米说:“准是的。”

“一个人不受热情的激动,能约束感情而行为适当,通常称为节制。自我节制,只有瞧不起肉体、一生追求哲学的人,才有这种品格吧?”

西米说:“应该是的。”

苏格拉底说:“假如你仔细想想,一般人的勇敢和节制,其实是荒谬的。”

“苏格拉底,这话可怎么讲呀?”

苏格拉底说:“哎,你不知道吗?一般人都把死看作头等坏事的。”

西米说:“他们确是把死看作头等坏事的。”

“勇士面临死亡的时候并不怕惧,他们是怕遭受更坏的坏事吧?”

“这倒是真的。”

“那么,除了哲学家,一般人的勇敢都是出于害怕。可是,勇敢出于怕惧和懦怯是荒谬的。”

“确是很荒谬。”

“关于节制,不也是同样情况吗?他们的自我克制是出于一种自我放纵。当然,这话听来好像不可能。不过他们那可笑的节制,无非因为怕错失了自己贪图的享乐。他们放弃某些享乐,因为他们贪图着另一种享乐,身不由己呢。一个人为享乐而身不由己,就是自我放纵啊。他们克制了某些享乐,因为他们贪图着另一些享乐,身不由己。我说他们的自我节制出于自我放纵,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就是这么回事。”

“亲爱的西米啊,我认为要获得美德,不该这样交易——用这种享乐换那种享乐,这点痛苦换那点痛苦,这种怕惧换那种怕惧;这就好像交易货币,舍了小钱要大钱。其实呀,一切美德只可以用一件东西来交易。这是一切交易的标准货币。这就是智慧。不论是勇敢或节制或公正,反正一切真正的美德都是由智慧得到的。享乐、怕惧或其他各种都无足轻重。没有智慧,这种那种交易的美德只是假冒的,底子里是奴性,不健全,也不真实。真实是清除了这种虚假而得到的净化。自制呀,公正呀,勇敢呀,包括智慧本身都是一种净化。好久以前,创立神秘宗教的教主们说,凡是没受过启示、没经过圣典净化的人,到了那个世界上就陷到泥淖里了;而受过启示、经过净化的人就和天神住在一起。我想呀,说这话的不是愚昧无知,他们的话里包含着一番道理呢。据他们说,多数人不过是举着太阳神的神杖罢了,神秘主义者只有少数。照我的解释,神秘主义者就是指真正的哲学家。我一辈子尽心追求的,就是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哲学家。我追求的办法对不对,我成功没有,我相信一会儿我到了那个世界上,如蒙上天允许,我就知道究竟了。西米和齐贝啊,这就是我对你们谴责的回答。我就要离开你们了,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上主管着我的主子了,可是我既不悲伤,也不愁苦,我是有道理的。因为我相信,我到了那个世界上,我会找到同样好的主子和朋友。但愿你们比雅典的裁判官们更能听信我的话;我能叫你们信服我就满意了。”

苏格拉底说完之后,齐贝回答说:“苏格拉底,你的话,大部分我是同意的。不过说到灵魂呢,一般人不大会相信。他们怕的是灵魂离开了肉体就哪儿都没有了。人一死,灵魂也就消灭了。灵魂离开了肉体,马上就飞掉了,哪儿都没有了,就像烟或气那样消失了。假如灵魂摆脱了你刚才说的种种肉体的坏处,自己还能凝成一体,还有个什么地方待着,那么,苏格拉底,你那个幸福的希望就很有可能真会落实。不过,要说人死了灵魂还存在,并且还有能力,还有灵性,那就还需要好一番论证呢。”

苏格拉底说: “齐贝,你说得对。我们现在干些什么呢?你是不是愿意继续谈论这个题目,瞧我说的那一套是否可能啊?”

齐贝说:“我愿意。我想听听你对这事是怎么想的。”

苏格拉底说: “好吧。我想谁要是听到我这会儿的话,即使是一位喜剧作家6也不会骂我对不相干的事说废话。你要是愿意,我们就把这问题讨论到底。

“我们先想想,死人的灵魂是不是在下界的那个世界上。有个古老的传说,我们都记得。据说死人的灵魂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然后又转世投生。假如这是真的,假如活人是由死人转世回生的,那么,我们的灵魂准待在那个世界上呢。不是吗?假如我们的灵魂一个都没有了,怎么能转世回生呢?转世回生的说法如果能够证实,灵魂的存在就有充分根据了。如果这个根据还不足为证,那就需要别的论据了。”

齐贝说:“当然。”

苏格拉底说:“我们现在就来讨论这个问题。我们不要单讲人,也讲讲一切动物、植物或一切产生出来的东西,就容易讲得明白。我们先确定一下:如果一切东西都有相反的一面,这些东西是不是都从相反的那一面产生的,而且只能从相反的那一面产生。比如说吧,高贵是低贱的相反,公正是不公正的相反。这种相反的一对对不知还有多少呢。一切事物,凡是有相反的一面,它一定就是从这相反的一面产生的,而且只能由这相反的一面产生。我们且瞧瞧相反相生是不是一切事物必然的道理。比如说,一件东西变得大一点儿了,必定是从它原先的小一点儿变成大一点儿的。”

“对呀。”

“如果一件东西变得小一点儿了,那东西一定原先是大一点儿的,然后就变得小一点儿了,不是吗?”

“这倒是真的。”

“弱一点儿是从强一点儿产生的。慢一点儿是从快一点儿产生的。不是吗?”

“是的。”

“更坏从更好产生,更公正从更不公正产生。对不对呀?”

“当然对。”

苏格拉底说: “那么,一切事物都是这样相反相生的。这件事充分证实了吧?”

“证实了。”

“还有呢,每一对相反的事物中间,总有两种变化:变过来又变过去。大一点儿和小一点儿中间的变化就是增加和减少,我们就说这边儿加了,那边儿减了。是不是呀?”

齐贝说:“是的。”

“还有其他类似的变化呢。例如分解和组合,冷却和加热。相反的东西,都这样从一个状态变成相反的状态。尽管我们有时候说不出这些变化的名称,这些东西免不了总是从这一个状态变成相反的状态。不是吗?”

齐贝说:“确实是的。”

苏格拉底说: “那么,比如说,醒是睡的反面,生也有个反面吧?”

齐贝说:“当然有啊。”

“反面是什么呢?”

齐贝说:“死。”

“生和死既是相反的两件事,生和死中间的变化,也无非是变过来又变过去呀!生和死不就是相反相生的吗?”

“当然是的。”

苏格拉底说:“刚才我说了两对相反的事。现在我给你讲讲其中一对经过了怎样的变化,相反的又变为相生。另一对相反的事就由你来对我讲。我刚才说了睡和醒两件事。醒是由睡产生的,睡是从醒产生的。变化的过程是原先醒着,然后睡着了;睡着了呢,又醒过来了。这话你同意不同意啊?”

“完全同意。”

“你就把生和死的变化,照样儿给我讲讲。你不就要说,生是死的反面吗?”

“是这么说。”

“生和死不是相反相生的吗?”

“是的。”

“从生产生什么?”

齐贝说:“死。”

苏格拉底说:“从死又产生什么呢?”

“生,我只能这么回答。”

“那么,齐贝,无论是人是物,活的都是从死的产生的吧?”

齐贝说:“这很明显。”

苏格拉底说: “那么,我们的灵魂是在那一个世界上待着呢。”

“看来是这么回事。”

“在生和死的变化里,只有一个过程是看得见的,因为死显然是看得见的。不是吗?”

齐贝说:“确实是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我们下一步怎么说呢?变回来的那一过程,我们就不承认了吗?自然界向来是周全的,不会在这一件事上只顾一面呀。我们是不是还得承认,死又向反面转化呢?”

齐贝说:“我们得承认。”

“这个过程是什么呢?”

“又活过来了。”

苏格拉底说:“假如有死了又活过来的事,那不就是由死转化为生吗?”

“是啊。”

“我们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正像活的会变成死的,死的就也会变成活的。照这么说,我觉得充分证明了死人的灵魂总有个地方待着,等候回生呢。”

齐贝说:“是的,苏格拉底,根据我们已经确认的事实,这个结论是必然的。”

苏格拉底说:“齐贝,我觉得这些论断都没错儿。我还可以用另一个方法来证实呢。假如生生死死的一代又一代只是一直线地从一头走向另一头,没有来回来回的圆转循环,那么,你看吧,到头来所有的东西都成了同一个形式,没有别的变化了,也不再代代相承了。”

齐贝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苏格拉底说:“这话一说就明白。打个比方吧,如果睡只有一顺的过程,没有反面;睡过去了就不再醒过来,那么,睡眠的安狄明(Endymion)7还有什么意思呢?他就一睡不醒了;别人和别的东西也都和他一样,直在沉沉地睡了。再说吧,如果物质只有混合而没有分解,那么,安那克沙戈拉(Anaxagoras)8所说的‘世间万物是一片混沌’就实现了。所以啊,亲爱的齐贝,假如有生命的东西都得死,死了永远是死的,那么,到末了,一切东西不全都死了,再没有活的了吗?因为活的东西假如不是从死里回生,而由别处受生,活的都得死,到头来,世上一切东西不都给死吞没了吗?能逃避这个结局吗?”

齐贝说: “我看这就不可避免了,苏格拉底呀,你的话,我觉得完全是对的。”

苏格拉底说:“齐贝,我这话千真万确。我们刚才一一肯定的,都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转世回生是真有这么回事的。活的从死的产生,人死了灵魂还存在,都是实在的事。”

齐贝接着说: “还有呢,苏格拉底,你爱说认识只是记忆。假如这话是对的,我们有前生的说法就多了一个证据。必须是我们生前已经有了认识,今生才能记得呀。我们的灵魂投入人身之前,已经有这个灵魂了,而且在什么地方待着呢,不然的话就不可能记忆。所以这是灵魂不死的又一个论证。”

西米说: “齐贝,我可要问问你,认识只是记忆的说法有什么证据吗?你提醒我一下呀,因为我这会儿就记忆不起啊。”

齐贝说: “这很容易证明。你可以向人家提问题,只要你问得好,他就会把自己知道的事一一如实告诉你;他不大知道或是不明白的,他就答不上。你要是让他认个数学的图表之类,更能说明问题。”

苏格拉底说:“西米啊,你要是不信他的话,我用另一种方法,来给你解释好不好?认识怎么能是记忆呢,看来你还不大相信。”

西米说: “我不是不相信。不过我们这会儿讲的记忆,我还记忆不起来。我听了齐贝的话,开始记忆起来了,也开始相信了。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有什么说法。”

苏格拉底说: “那你就听我说吧。一个人记得什么事,一定是他从前已经知道的事。这话我们都同意吧?”

西米说:“同意啊。”

“由从前知道的事而得到的认识,就是记忆。这话你也同意吗?我是说:假如一个人曾经听到、看到或者由别的方式认识了一件东西,他以后不但认识这一种东西,还附带着认识到一些不相同的旁的东西。我们能不能说,他认识到的就是他记起来的。能这样说吗?”

“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给你举个例。认识一只七弦琴和认识一个人,不是同一回事儿吧?”

“当然不是。”

“那么,你大概知道,一个情人看到自己心爱的人经常弹的七弦琴,或者经常穿的衣服、或经常用的东西,他一看到这只琴,心眼儿里就看见了这只琴的主人,你说有这事吧?这就是记忆啊,正好比有人看见了西米往往会记起齐贝一样,这类的事还说不尽呢。”

西米说:“这倒是真的。”

苏格拉底说:“这种事不就是记忆吗?尤其是年长月久、不在意而忘掉的事。”

西米说:“是记忆。”

苏格拉底说: “好,我再问你,一个人会不会看见一匹马的图像,或是一只七弦琴的图像而记起一个人来呢?会不会看了西米的画像而记起齐贝来呢?”

“准会。”

“他看了西米的画像,能记起西米本人来吗?”

西米说:“会。”

“从以上所举的例子,可见相像和不相像的东西,都引起记忆。是不是啊?”

“是的。”

“一个人如果看到相像的东西而引起了记忆,他是不是一定也会想想,他记忆里的东西和眼前所见的是不是完全相像?他会这么想吧?”

西米说: “一定会。”

“那么,还有句话你说对不对。我们所谓‘相等’是有这么回事的。我不是指这块木头和那块木头相等,这块石头和那块石头相等,或其他各式各样的相等,我指的是超越了种种东西的相等,另有个抽象的相等。有吗?我们能说有这么个相等吗?”

西米说:“有,我坚决肯定有。”

“什么是抽象的相等,我们懂吗?”

西米说:“当然懂。”

“我们这点儿知识是从哪儿来的呢?不是从我们刚才讲的这种那种东西来的吗?我们不是看到了木块儿和木块儿相等、石块儿和石块儿相等,从这种那种物质的相等而得到了相等这个概念吗?概念里的相等,和这种那种物质的相等并不是一回事,你承认吗?我们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那几块木头和木头、石头和石头,有些方面相等,有些方面却不相等,有这事吧?”

“当然有啊。”

“可是绝对的相等,能有哪方面不相等吗?抽象的相等,能不相等吗?”

“不能,苏格拉底啊,绝对不能。”

苏格拉底说:“那么,刚才说的这样那样的相等,和抽象的相等不是一回事。”

“我得说,苏格拉底啊,绝不是一回事。”

苏格拉底说:“抽象的相等,尽管和这样那样的相等不是一回事,可是这个概念,这点知识,不还是从这样那样相等的东西中得到的吗?”

西米说:“是的呀。”

“抽象的相等,和这样那样东西的相等,也可以像,也可以不像,是吧?”

“是的。”

苏格拉底说:“这没关系,反正你看到了一件东西,就想起另一件东西,不管像不像,你终归是经过了一番记忆。”

“确实是的。”

苏格拉底说:“我们不是正在讲同等数量的木头或别的东西吗?我们觉得这样那样的相等,和抽象的相等不完全一样吧?这样那样的相等是不是比抽象的相等还差着点儿呢?”

西米说:“差多着呢。”

“如果有人看到了一件东西,心想,‘这东西我好像曾经见过,可是不一样,还差着点儿,比不上。’我们是不是可以说,这人从前准见识过那另一件东西,所以照他看,像虽像,却是比不上。”

“我们准会这么说。”

“这不就和我们这会儿讲的正是同样情况吗?某些东西相像,不过并不是抽象的相等。”

“对呀。”

“那么,我们一定是早已有了相等这个概念,所以看到相像的东西,就觉得像虽像,却不是概念里的相等,还差着点儿。不是吗?”

“确实是的。”

“我们也承认,相等这个概念是从种种感觉里得到的。没有视觉、触觉或其他种种感觉,就得不到抽象的概念。我认为不论哪种感觉,反正都是感觉。”

“是的,苏格拉底,在我们这会儿的辩论里,种种不同的感觉都一样是感觉。”

“那么,我们总是从感觉里得到这点认识的,就是说,我们感觉到的东西,总像曾经认识的,像,却不是绝对相等,还差着点儿。我们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

“那么,我们开始用眼睛看、耳朵听,或者运用任何感觉的时候,我们已经从不知什么地方,得到这个相等的概念了。不然的话,我们怎会觉得这东西像那东西,却又不是绝对相等呢?”

“苏格拉底啊,我们从上面的话里,只能得出这个结论呀。”

“而我们的视觉、听觉和其他感觉,不是一生出来就有的吗?”

“当然。”

“那么,我们就该说,我们有感觉之前,早已有了相等的概念了?”

“是的。”

“照这么看来,我们出生之前,已经有这点知识了。”

“是的。”

“假如我们出生之前,已经有这点知识了,我们出生的时候就是带着这点知识来的,那么我们出生之前、在出生的那个时刻,所有的这类概念——不仅仅是相等呀、比较大呀、比较小呀等等,而是所有的概念,我们都已经得到了,你说不是吗?因为我们现在讲的,不仅仅是绝对的相等,也包括绝对的美、绝对的善,以及公正、神圣等等,总之,我们反复问答辩证的时候,凡是我们称为‘绝对’的东西都包括在里面了。所以啊,以上种种知识,必定是在我们出生之前都有的。”

“这话对。”

“假如我们得到了一点知识而没有忘记,那么,我们应该总是生出来就有这点知识的,而且一辈子有这点知识。因为有知识就是得到知识之后还保留着,没丢失。而失去知识呢,西米啊,不就是我们所说的忘记吗?”

西米说:“对呀,苏格拉底。”

“假如我们生前所有的知识,在出生的时候忘了,后来在运用感觉的时候,又找回了从前所有的知识,那么,学到知识不就是找到了我们原有的知识吗?我们把认识说成记忆不是有道理吗?”

“有道理啊。”

“因为我们在看到、听到,或由其他感觉认识到一件东西的时候,会想起另一件已经忘记的东西,尽管这东西和当前认识到的并不一定相像,它们总归是有关系的。所以照我说啊,我们只能从两个假定里肯定一个:或者呢,我们一生出来就有知识,一辈子都有知识;或者呢,出生以后,我们所谓学习知识只是记起原有的知识,也就是说,认识就是记忆。”

“是的,苏格拉底,这话很对。”

“那么,西米啊,你选择哪个假定呢?我们是一生出来就有知识的吗?还是以后又记起了出生以前所有的知识呢?”

“苏格拉底,我这会儿不会选择。”

“我再问你个问题怎么样?一个人知道了一件事,他能说出他知道了什么事吗?这问题你总能回答,也能有你的意见呀。”

“他当然能说的,苏格拉底。”

“我们现在谈论的这些事,你认为随便什么人都能报道吗?”

“苏格拉底,我希望他们能,可是我只怕明天这个时候,再没一个人能说得有条有理了。”

“那么,西米,你认为,我们谈论的这些问题,并不是人人都知道的。”

“不是人人都知道的。”

“那么,他们曾经知道的事,他们能记得吧?”

“准记得。”

“我们谈论的这些问题,我们的灵魂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决不是在我们出生以后啊。”

“当然不是。”

“那就该在出生以前吧?”

“对。”

“那么,西米啊,灵魂在转世为人之前已经存在了;灵魂不带肉体,可是有智力。”

“除非,苏格拉底,除非我们是在出生的那个时刻知道这些概念的。因为除了这个时刻,没有别的时候了。”

“我的朋友,你说得对。可是我们什么时候失去这些概念的呢?因为我们出生的时候,身体里并没有这些概念,这是大家都承认的。难道我们得到这些概念的时候,立刻又失去了吗?或者在什么别的时候失去的呀?”

“没有什么别的时候了,苏格拉底,我没头没脑地在胡说乱道了。”

苏格拉底说:“西米啊,我们且谈谈当前的问题,瞧我说的对不对。假如我们经常说的美、善以及这类本质都是有的,而我们由感觉接触到美的、善的或这类东西的时候,总觉得是以前已经认识的,并且总把当前的感觉去和曾经有过的认识比较,这不就证明我们早就有了这等等抽象的概念吗?这不也就证明我们的灵魂在我们出生之前早就存在了吗?假如这些抽象的概念压根儿是没有的,我们的议论不就全没意义了吗?如果这种种抽象的概念是有的,那么,我们的灵魂在我们出生之前也早已存在了。如果说,都是没有的,那么灵魂也是没有的。能这么说吗?能这么确定吗?”

“苏格拉底,我觉得你这话千真万确。我们的谈话得出了最好的结论。就是说:我们的灵魂在我们出生之前已经存在了,你所说的种种本质也早就存在了。我现在看得一清二楚,美呀、善呀,还有你刚才讲的种种东西,都确实存在。我觉得这都已经充分证明了。”

苏格拉底说: “可是齐贝怎么说呢?也得叫齐贝信服呀。”

西米说:“我想齐贝是信服的,尽管他是最不肯信服的人。我觉得他也相信灵魂在我们出生之前已经存在了。不过,我们死了以后,灵魂是不是继续存在,苏格拉底呀,这连我都还觉得没充分证明呢。齐贝刚才说起一般人的忧虑,认为人死了灵魂就消散了,我也摆脱不了这种忧虑,因为,即使灵魂能在别的什么地方生长出来,在投入人身之前已经存在了,可是那灵魂投入人身,然后又脱离人身之后,凭什么还能继续存在而不消灭呢?”

齐贝说:“你说得对,西米。灵魂在我们出生之前已经存在了,这是我们论证的前半截。我觉得这半截已经证明了。至于人死了灵魂还像投生以前同样也存在,这可没有证明。得证明了这点,证据才齐全呢。”

苏格拉底说:“西米和齐贝啊,我们这会儿得出的结论是:灵魂在我们出生以前已经存在了。而我们刚才得出的结论是:一切生命都是从死亡里出生的。你们只要把这两个结论合在一起,证据就齐全了。因为灵魂在出生前已经存在了,而灵魂再出生只能从死亡里出生;灵魂既然还得重新生出来,它在人死之后,不是必定还继续存在吗?所以你们要求的证据,其实是已经给了你们了。不过照我猜想,你和西米准喜欢把这问题再深入探讨一下。你们是像小孩子似的害怕,怕灵魂离开了肉体,一阵风就给吹走吹散了。假如一个人死的时候天气不好,正刮大风,你们就越发害怕。”

齐贝笑着说:“就算我们是像小孩子似的害怕吧,苏格拉底,你且说明道理,叫我们心上有个着落。其实我们也不害怕,也许我们内心有个小孩子,是这小孩子在害怕。我们且鼓励这小孩子,别把死当作鬼怪般的幽灵,不要怕。”

苏格拉底说:“哎,你们得天天给你们内心的小孩子念念咒语,赶走他的怕惧。”

齐贝说: “苏格拉底啊,你是要离开我们的了,我们哪儿去找好法师为我们念咒呀?”

苏格拉底说: “齐贝,希腊是个大地方,有许多好人,也有不少外地人。你应该走遍希腊,寻找一个好法师,别计较费多少钱、费多少力,因为这样花钱最合算。你千万别忘了在自己的伙伴儿里找,因为看来别处很难找到。”

齐贝说:“找是决计要找的。现在我们离题远了。如果你愿意,我们且话归正题吧。”

苏格拉底说:“哎,我当然愿意。”

齐贝说:“好啊。”

苏格拉底说:“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追究以下这类问题:——什么东西生来是容易吹散的?什么东西的散失是我们当然要担忧的?又有什么东西是不怕吹散的?然后我们是不是可以进一步问问:灵魂属于哪一类。我们对自己灵魂的希望和忧虑,不就可以根据以上种种问题的答案来判断吗?”

齐贝说:“这话对啊。”

“我说呀,混合或综合的东西原是合并的,合并的自然也会分解。不是复合的东西——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自然是不可分解的。”

齐贝说:“我想这是不错的。”

“一件东西如果不是复合的,就该始终如一,永不改变。复合的东西呢,经常在变化,从来不是同一个状态。这该是最可能的吧?”

齐贝说:“我也这么想。”

苏格拉底说: “那么,我们再回过来,讨论当前的问题。我们在辩证问答的时候,把至真、至美等抽象的实体称作‘真正的本质’。这种本质是永恒不变的呢,还是可能会变的呢?绝对的相等、绝对的美、一切绝对的实体、真正的本质,能有任何变化吗?绝对的本质都是单一的,独立的,所以都始终如一,不容改变。不是吗?”

齐贝回答说:“苏格拉底,本质都该是始终如一的。”

“可是有许多东西,例如人呀、马呀、衣服呀,或其他等等,也用上了美呀、相等呀这类本质的名称,你认为这许多东西都始终如一吗?它们不是恰恰和本质相反,都时时刻刻在变化吗?它们自身或彼此之间从来不始终如一吧?”

齐贝说:“你后来说的这些东西从来不始终如一。”

“这许多东西,你看得见,摸得着,都能用感觉去认识。可是不变的东西是无形的,看不见的,你只能用理智去捉摸。不是吗?”

齐贝说:“对呀,一点不错。”

苏格拉底说:“好,我们且假定世界上存在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看得见的,一种是看不见的。”

齐贝说:“我们就这么假定。”

“看不见的是不变的吧?看得见的老在变化吧?”

齐贝说:“也可以这么假定。”

苏格拉底说:“好吧!我们是不是都由两个部分组成的呢?一部分是肉体,另一部分是灵魂。”

齐贝说:“是的。”

“我们认为肉体和哪一种东西更相像、更相近呢?”

齐贝说:“和看得见的东西更相像、更相近。这是谁都知道的。”

“灵魂呢?灵魂看得见吗?还是看不见的呢?”

“至少,人是看不见灵魂的,苏格拉底。”

“可是我们说这东西看得见、看不见,不就指人的眼睛吗?”

“是指人的眼睛。”

“那么,我们对于灵魂怎么说呢?灵魂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呀?”

“看不见。”

“那么,灵魂是看不见的?”

“对。”

“那么,灵魂和看不见的东西更相像,肉体和看得见的东西更相像。”

“这是必然的道理呀,苏格拉底。”

“我们经常说,灵魂凭肉体来观察的时候,——凭肉体也就是凭肉体的视觉、听觉等种种感觉呀——这时候灵魂依靠的只是这种种感觉了,所以它就被肉体带进了变化无定的境界,就此迷失了方向,糊里糊涂、昏昏沉沉的像个醉汉了。我们不是这么说的吗?”

“是啊。”

“可是,灵魂独自思考的时候,就进入纯洁、永恒、不朽、不变的境界。这是和它相亲相近的境界。它不受纠缠而自己做主的时候,就经常停留在这里了。它不再迷迷惘惘地乱跑,它安定不变了,和不变的交融在一起,自己也不变了。灵魂的这种状态就叫智慧。我这话对吧?”

齐贝说: “苏格拉底,你这话说得好极了,对极了!”

“从这一番论证和前一番论证里,你能不能得出结论,断定灵魂和哪一类东西相像也相近呢?”

齐贝说: “我想啊,苏格拉底,随便谁听过这场论证,都会肯定灵魂和不变的那种东西像极了,和变化的那一种远不相像。这连最笨的人也不会否定。”

“肉体呢?”

“和变化的那类更相像。”

“那么,我们再换个角度瞧瞧。灵魂和肉体相结合的时候,照天然规律,一方是服从的仆人,一方是指挥的主子。你觉得哪一方像神圣的,哪一方像凡人的?你是不是认为按自然规律,神圣的该管辖、该领导,而凡人的该服从、该伺候呢?”

“我想是的。”

“那么灵魂像什么?”

“这很明显,苏格拉底,灵魂像那神圣的,肉体像那凡人的。”

“那么,齐贝啊,我们所有的议论只得出以下一个结论。灵魂很像那神圣的、不朽的、智慧的、一致的、不可分解的,而且永不改变的。肉体呢,正相反,很像那凡人的、现世的、多种多样的、不明智的、可以分解的,而且变化无定的。亲爱的齐贝,这个结论,我们能否认吗?”

“不能,我们不能否认。”

“好吧,既然这个结论是真实的,那么,肉体自然是很快就会分解的。灵魂却相反,它完全不可分解,简直不能分解。不是吗?”

“当然是的。”

苏格拉底接着说:“你们注意啊,人死之后,看得见的那部分是肉体,肉体还留在看得见的世界上,我们叫做尸体。尸体自然会分解,不过也并不马上就消灭。如果一个人临死体质完好,气候又合适,那尸体还能保留好些时候,甚至保留得很长久呢。照埃及人的风俗,尸体涂上药干缩之后,经过数不清的年月还差不多是完整的。肉体即使腐烂,也还有部分销毁不了,比如骨头和筋。你承认吗?”

“承认。”

“灵魂可是看不见的。它离开肉体到了另一个地方,那地方和灵魂同样是高贵、纯洁而看不见的。灵魂其实是到了另有天神管辖的世界上去了。那边的天神是善良聪明的。如蒙上天允许,我一会儿也就要到那里去了。灵魂既有上面说的种种品质,它离开肉体之后,能像许多人想的那样,马上会给吹散吹灭吗?亲爱的西米和齐贝呀,那是决不会的。假如灵魂干净利索地洒脱了肉体,就不再有任何肉体的牵挂了,因为它依附着肉体活在人世的时候,从不甘愿和肉体混在一起,它老在躲开肉体,自己守住自己。灵魂经常学习的就是这种超脱呀。这也就是说,灵魂真正是在追随哲学,真学到了处于死的状态。这也就是练习死吧?是不是呢?”

“正是。”

“假如灵魂是处于这个状态,这纯洁的、看不见的灵魂离开了人世,就到那看不见的、神圣的、不朽的、有智慧的世界上去了。灵魂到了那里,就在幸福中生存,脱离了人间的谬误、愚昧、怕惧、疯狂的热情,以及人间的一切罪恶,像得道者说的那样,永远和天神们住在一起了。齐贝,这不是我们相信的吗?”

齐贝说:“确实是的。”

“可是受了污染的肮脏的灵魂,离开肉体的时候还是不干净的。这种灵魂老跟随着肉体,关心肉体,爱这个肉体,迷恋着肉体,也迷恋着肉体的欲望和享乐。这种灵魂以为世间惟独有形体的东西才是真实,要摸得着、看得见、能吃到喝到的,可以用来满足肉欲的东西才是真实。这种灵魂对于一切虚无的、眼睛看不见而得用理智去捉摸的东西,向来是又怕又恨,不愿意理会的。你认为这种灵魂离开肉体的时候,能是纯洁而没有玷污的吗?”

齐贝说:“这是不可能的。”

“我想这种灵魂是和肉体搀和在一起了,因为它们经常陪伴着肉体,关念着肉体,和肉体交往密切,就和肉体的性质相近了。你说是吗?”

“是的。”

“我的朋友啊,我们得承认,和肉体同类的东西是烦人的、沉重的、尘俗的、也看得见的。灵魂搀和了肉体就给肉体镇住了,又给拖着回到这个看得见的世界来。因为这种灵魂害怕看不见的东西,怕那另一个世界。据说这种灵魂在陵墓和坟堆里徘徊,有人在那种地方看见过灵魂的影子。那些灵魂脱离肉体的时候不纯洁,还带着肉体的性质,所以显形了。”

“这是可能的,苏格拉底。”

“是的,齐贝,这是可能的。看来这种灵魂不是好人的灵魂,大概是卑鄙小人的。为了他们生前的罪过,罚他们的灵魂在那些地方徘徊。他们徘徊又徘徊,缠绵着物质的欲念,直到这个欲念引他们又投入肉体的牢笼。他们生前怎样为人,来世大约就转生为同类性格的东西。”

“苏格拉底,你指什么性格啊?”

“我说呀,譬如有人一味贪吃、狂荡、酗酒,从来不想克制自己,他来生该变成骡子那类的畜牲。你觉得对吗?”

“我想这是非常可能的。”

“有人专横凶暴,来生就变成狼或鹰鸢。照我们猜想,他们能变成什么别的呢?”

齐贝说:“对,就该变成这类东西,没什么说的。”

苏格拉底说:“那么,事情很明显,各人都是按照自己的习性,走各自的道儿吧?”

齐贝说:“对,当然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说:“有些人并不懂哲学或理性。他们出于生性和习惯,为人行事都和平公正,恪守社会道德,照说这种人最幸运,该到最好的地方去投生吧?”

“他们怎么样最幸运呢?”

“你不明白吗?他们可能变成那种有社会生活的、温和的东西,像蜜蜂呀,黄蜂呀,或是蚂蚁,或是再投生为人。稳健的人物,不是从这等人里面跳出来的吗?”

“是的。”

“惟独爱好智慧的哲学家,死后灵魂纯洁,才可以和天神交往。亲爱的西米和齐贝呀,真心爱智慧的人,就为这个缘故,克制一切肉体的欲望;他坚决抵制,绝不投降。别的人也克制肉体的欲望。许多爱财的人是因为怕穷,怕败了家产。爱体面、爱权力的人是因为怕干了坏事没脸见人,声名扫地。可是爱智慧的哲学家和他们都不同。”

齐贝说: “不同,苏格拉底,哲学家要像他们那样就怪了。”

苏格拉底说:“决计不同。关心自己灵魂的人不是为伺候肉体而活着的。他们和那些爱财、爱面子、爱权力的人走的是相背的路。他们觉得那些人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呢。哲学家一心相信:爱好智慧能救助自己,洗净自己,他们不该抑制自己对智慧的爱好。不论哲学把他们导向何方,他们总是跟着走。”

“他们怎么样跟着哲学走呢,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说:“你听我讲。热爱知识的人开始受哲学领导的时候,看到自己的灵魂完全是焊接在肉体上的。它要寻找真实,却不能自由观看,只能透过肉体来看,好比从监狱的栅栏里张望。他这个灵魂正沉溺在极端的愚昧里。哲学呢,让人明了,灵魂受监禁是为了肉欲,所以监禁它的主要帮手正是囚徒自己;这一点是最可怕的事。热爱知识的人看到哲学怎样指导正处于这种境界的灵魂。哲学温和地鼓励这个灵魂,设法解放它,向它指出眼睛、耳朵等等感觉都富有诱惑力,劝它除非迫不得已,尽量离弃感觉,凝静自守,一心依靠自己,只相信自己抽象思索里的那个抽象的实体;其他一切感觉到的形形色色都不真实,因为种种色相都是看得见的,都是由感觉得到的;至于看不见而由理智去领会的呢,惟有灵魂自己能看见。真正的哲学家就从灵魂深处相信,这是哲学的救助,不该拒绝。所以他的灵魂,尽量超脱欢乐、肉欲、忧虑、怕惧等等。他看到一个人如有强烈的欢乐、或怕惧、或忧虑、或肉欲,这人就受害不浅了。一般人受到的害处,无非为了满足肉欲而得了病或破了财;他受到的害处却是最大最凶的,而自己还没有理会。”

齐贝说:“什么害处呢?”

“害处在这里:每一个人的灵魂如果受到了强烈的快乐或痛苦,就一定觉得引起他这种情感的东西非常亲切,非常真实。其实并不是的。这些东西多半是看得见的,不是吗?”

“是的。”

“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灵魂不是完全被肉体束缚了吗?”

“怎么束缚呢?”

“因为每一种快乐或痛苦就像钉子似的把灵魂和肉体钉上又铆上,使灵魂带上了躯体。因此,凡是肉体认为真实的,灵魂也认为真实。灵魂和肉体有了相同的信念和喜好,就不由自主,也和肉体有同样的习惯、同样的生活方法了。这个灵魂到另一个世界上去的时候,决不会纯洁。它永远带着肉体的污染。它马上又投胎转生,就像撒下的种子,生出来还是这么一个不干净的灵魂。所以这个灵魂没希望和神圣的、纯洁的、绝对的本质交往。”

齐贝说:“苏格拉底,你说得很对。”

“齐贝啊,真正爱好知识的人就是为这个缘故,都自我约束,而且勇敢。他们不是为了世俗的缘故。你不同意吗?”

“确实不是为了世俗的缘故。”

“不是的。因为哲学家的灵魂和别人的不同,它自有一番道理。它靠哲学解放了自己,获得了自由,就不肯再让自己承受欢乐和痛苦的束缚,像佩内洛普(Penelope)那样把自己织好的料子又拆掉9,白费工夫了。哲学家的灵魂相信它应当摒绝欢乐和痛苦的情感,在平静中生存;应当追随理智,永远跟着理智走。它认识到什么是真实而神圣的,就单把这个作为自己的粮食。这是认识,不是什么意见或主张。它深信人活在世上的时候,它就该这样活着;到人死的时候,它就跑到和自己又亲切又合适的境界去,不受人间疾苦的困扰了。西米和齐贝啊,经过这样教养的灵魂,在脱离肉体的时候,不会消灭,不会被风吹散,不会变为没有,这都是不用害怕的。”

苏格拉底说完,静默了好一会儿,显然是在细想自己的话。我们多半人也和他一样。不过西米和齐贝交谈了几句话。苏格拉底看见了,就说: “你们觉得我讲的不周全吗?假如有人要把这个问题讨论得彻底,那么确实还有许多疑难的题目,许多可以攻击的弱点呢。假如你们计较的是别的事,我没什么要说的。假如你们对我讲的话不大理解,认为当前的问题还可以谈得更深入些,而愿意和我一起讨论,觉得和我在一起你们能谈得更好,那么,别迟疑,说出来大家一起讨论。”

西米说:“苏格拉底,我给你老实说吧。我们俩各有些疑惑的事想问你,听听你的回答。他呢,叫我问。我呢,让他问。我们都怕打扰你,打不定主意。因为在你当前不幸的情况下,问这种问题怕不合适。”

苏格拉底听了这话,温和地笑着说:“啊,西米!我并不认为我当前的处境是不幸。我连你们都说不相信,要叫别人相信就更难了。你们以为我和平时不一样啦?脾气坏啦?你们好像把我看得还不如天鹅有预见。天鹅平时也唱,到临死的时候,知道自己就要见到主管自己的天神了,快乐得引吭高歌,唱出了生平最响亮最动听的歌。可是人只为自己怕死,就误解了天鹅,以为天鹅为死而悲伤,唱自己的哀歌。他们不知道鸟儿饿了、冻了或有别的苦恼,都不唱的,就连传说是出于悲伤而啼叫的夜莺、燕子或戴胜也这样。我不信这类鸟儿是为悲伤而啼叫,天鹅也不是。天鹅是阿波罗的神鸟,我相信它们有预见。它们见到另一个世界的幸福就要来临,就在自己的末日唱出生平最欢乐的歌。我相信我自己和天鹅伺候同一位主子,献身于同一位天神,也从我们的主子那儿得到一点天赋的预见。我一丝一毫也不输天鹅。我临死也像天鹅一样毫无愁苦。不用我多说了。趁雅典的十一位裁判官还容许我活着的时候,随你们要问什么,都提出来问吧。”

西米说:“好。我就把我的困惑告诉你。轮下来就让齐贝说说他为什么对你讲的话不完全同意。我想啊,苏格拉底,也许你自己都承认,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我们谈论的这些事是讲不明白的。要得到明确的知识,或是不可能,或是非常困难。不过,一个人如果不是弱者,一定要用种种方法,从各方面来探索有关这些问题的一切议论,不到精疲力竭,决不罢休。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他或许会学到或发现有关这些事的真相;如果不可能,他只能把人间最有道理、最颠扑不破的理论当作航行人世的筏,登上这个筏,渡入险恶的世途。除非他能找到更结实的船只,就是说,得到了什么神圣的启示,让他这番航行更平安稳妥。所以我现在向你提问,并不觉得惭愧,你也正鼓励我呢,我以后也不至于怪自己当时有话不说了。因为,苏格拉底呀,我细细思考了我们谈的话,不论是我自问自答,或是和齐贝一起商讨,总觉得不够满意。”

苏格拉底回答说: “我的朋友啊,你也许是对的。不过你且说说,你是在哪方面不满意呀?”

西米说: “不满意的在这一点。我们可以用琴、琴弦、音乐的和谐来照样儿论证。和谐可以说是看不见的,没有形体的。调好的琴上弹出来的音乐很美,也很神圣。可是琴和琴弦呢,好比是身体,都有形体,也是复合的,属于尘俗、现世的东西。假如有人把琴砸破了,把琴弦剪断了,假如他照你的论证,坚持说和谐不会消灭,还存在呢,行吗?琴和琴弦是属于现世的东西。尽管琴弦是断了,琴和弦子还存在啊。和谐相当于神圣而永恒的东西,倒比现世的先消灭,这是绝不可能的呀!他就只好硬说了,琴和琴弦一定得烂掉,没法儿防止;和谐一定还在什么地方存在着呢!苏格拉底呀,我不妨说说我们对灵魂是什么个想法,我觉得你自己心上一定也想到过。我们的身体是由热、冷、湿、燥等等成分组成的。灵魂就是这些成分调和得当而产生的和谐。如果灵魂是和谐,那么,身体一旦有病,太松懈或太紧张了,灵魂不论多么神圣,它就像声调里的和谐,或一切艺术作品里的和谐,必定就消失了;而身体的残余还能保存好一段时候,直到烧掉烂掉才没有呢。假如有人说:灵魂是人身各种成分的调和,人到了所谓死的时候,先死的是灵魂;我们对这番议论怎么回答呢?”

苏格拉底机灵地看着我们——他常有这种表情。他微笑着说:“西米反驳得有理。你们有谁比我头脑灵敏的,为什么不回答他呀?因为他好像赢得了一个好分数。不过我想,还是先听听我们的朋友齐贝对我们的议论要挑什么毛病。这样呢,我们可以有时间想想怎么回答西米。等他们两人说完了:如果他们说得对,我们就同意;如果不对,我们就可以为自己辩论。齐贝,来吧,说说你的困惑。”

齐贝说: “好,你听我说。我觉得我们的这番议论没完全解决问题,仍然没驳倒我上次提出的抗议。我承认我们这番议论很巧妙,也很明确地证实了灵魂在投胎之前已经存在——可以这么说吧?可是人死之后灵魂还存在吗?我觉得好像没有证明呢。不过我对西米的反驳并不同意。他认为灵魂不如肉体强,也不如肉体经久。我认为灵魂从各方面说都远远胜过肉体。反驳我的人可以说: ‘你怎么还不相信呀?你且看看,人死之后弱的部分还存在呢,强的部分至少也该和弱的一样经久啊,你不想想吗?’现在且看我对这人怎么回答,瞧我是不是有点道理。我想最好也照西米那样打个比方,可以把意思说得更清楚些。比如说,有个老织造工人死了。有人说,这织造工人没死,还很健康地在什么地方待着呢,他这话是有凭据的。他说,织造工人织的衣服,而且是经常穿的这件衣服还完整、还没消灭呢,不就证明织造工人还存在吗?如果别人不信,他就问:人经久?还是人穿的衣服经久啊?回答是人比衣服经久得多。这人就自以为有了千真万确的证据,证明织造工人还活着,因为不如他经久的衣服还没消灭呢。

“不过我认为这人的话是不对的,西米。我特别请你注意我讲的话。谁都会了解这人是在胡说。因为这个织造工人织造过好多件衣服,也穿破了好多件。他比他织的衣服经久。他织的衣服虽然不少,可是一件件都穿破了,只剩最后的一件还完整。最后那件衣服的完整,并不能证明人不如衣服经久呀。我想这个比喻,同样也适用于灵魂和肉体。灵魂比肉体经久得多,肉体不如灵魂经久,也比灵魂弱。我可以进一步说,一个灵魂要磨损几个肉体,长寿人的身体尤其耐磨。假如人活着的时候,肉体直在变着变着,直变到坏掉,而灵魂直在磨损了一个肉体又换个新的,那么,灵魂到死的时候,一定还附着最后的一个肉体呢。只有这个肉体比灵魂生存得长久。灵魂一死,这肉体就显出它原来的弱质,很快就烂掉了。照我这说法,我们死后灵魂还在什么地方待着就是拿不定的了。假如,苏格拉底,假如照你的说法,灵魂在我们出生以前已经存在,我不妨再放宽点说,有些灵魂在我们死后还存在,一次又多次重新生出来——因为灵魂的性质很强,经得起多次重生——就算有这回事,也保不定灵魂到末了会经受不起而彻底死掉,只是没人能预先知道哪一次的死、哪一次的肉体死亡也把灵魂摧毁;这是谁也不能知道的。如果我说得不错,那么,谁要是对死抱有信念,那就是愚蠢的信念,除非他能证明灵魂压根儿是不朽的、死不了的。不然的话,一个人到临死,想到自己死后,灵魂随着也彻底消灭了,他一定是要害怕的。”

我们所有的人事后还能记得,当时听了他们两人的话,心上很不舒服。因为我们对先前的论证已经完全信服了,这会儿给他们一说,又糊涂了,也不放心了。不但觉得过去的论证靠不住,连以后的任何论证都不敢相信了。我们只怕自己的判断都不可信,这种事是不能明确知道的。

Footnotes

  1. 艾凡,职业教师,又是诗人。

  2. 指阿波罗。

  3. 按希腊文的字义,“诗人”是“创造者”。

  4. 费洛,当时有名的哲学家。

  5. 原译文 God,如译“上帝”,就和基督教的耶和华(Jehovah)相混了,所以译为“上天”。

  6. 同时代的大喜剧作家常嘲笑苏格拉底。

  7. 希腊神话,安狄明是个美貌的牧童。月亮女神看中了他,使他每夜安睡不醒,她能夜夜欣赏他的美貌而不受干扰。

  8. 安那克沙戈拉,古希腊哲学家(公元前 500?—前 428?)。他认为原始是一片混沌,无尽数的物质综合成各种形体。

  9. 古希腊故事:佩内洛普的丈夫远征不归,许多人向她求婚;她为了拒绝求婚者,声明得织好了她公公的裹尸布,再谈婚事;她每天织,每晚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