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奇 哎,斐多,我同情你。我听了你这话,自己心上也发生了疑问:“以后,我们还能相信什么论证呢?因为苏格拉底的论证是完全令人信服的,现在也给驳倒了。”我自己向来就深信灵魂是一种和谐,听你一提起,我就想到自己以前是相信这话的。现在再要叫我相信人死了灵魂不随着一起死,得另找别的论证了。所以我求你把苏格拉底的谈话怎么谈下去,说给我听听。他是不是也像你们一伙人那样不舒服呀?他还是沉着地为自己辩护呢?他的辩护成功吗?你尽量仔仔细细地如实讲,好吗?

斐多 伊奇,我向来敬佩苏格拉底,可是从没有像那天那时候那么佩服。他现成有话回答是可以料想的,可他却使我惊奇了。一是惊奇他听年轻人批驳的时候那副和悦谦恭的态度,二是惊奇他多么灵敏地感觉到他们俩的话对我们大伙儿的影响;末了呢,惊奇他纠正我们的本领。我们逃亡败北了,他能叫我们转过身来,再跟着他一起究查我们的论证。

伊奇 他怎么叫你们转身回来的呢?

斐多 你听我说。我当时坐在他右手一只挨着卧铺的矮凳上,他的座儿比我高得多。他抚摩着我的脑袋,把我领后的头发一把握在手里——有时他喜欢这样抚弄我的头发,他说,“斐多啊,明天你也许得把这漂亮的头发铰了。”

我说:“看来得铰了,苏格拉底。”

“假如你听我的话,就别铰。”

我问: “那我怎么办呢?”

“假如我们的论证到此就停止了,再也谈不起来了,你今天就铰掉你的头发,我也铰掉我的头发。古代的希腊人,吃了败仗就发誓说,若不能转败为胜,从此不养长头发。我也照样儿发誓:我要是驳不倒西米和齐贝,我做了你,就铰头发。”

我回答说:“可是人家说,即使是大力神1,也抵不过两个对手。”

他说:“哎,还没到天黑呢,你可以叫我来做你的驾车神2来帮你一手。”

我说:“我向你求救,是我这驾车的求大力神,不是大力神求驾车的。”

他说:“都一样。不过我们首先要防备一个危险。”

我问:“什么危险?”

“有些人变成了‘厌恶人类的人’,我们也有危险变成‘厌恶论证的人’。一个人要是厌恶论证,那就是糟糕透顶的事了。厌恶论证和厌恶人类出于同样的原因。厌恶人类是出于知人不足而对人死心塌地的信任。你以为这人真诚可靠,后来发现他卑鄙虚伪。然后你又信任了一个人,这人又是卑鄙虚伪的。这种遭遇你可以经历好多次,尤其是你认为最亲近的朋友也都这样,结果你就老在抱怨了,憎恨所有的人了,觉得谁都不是好人了。这情况你注意到没有?”

我说:“确实有这情况。”

他接着说:“假如一个人还不识人性,就和人结交,他干的事就是不漂亮的,这不是很明显的吗?假如他知道了人的性情,再和人打交道,他就会觉得好人和坏人都很少,在好坏之间的人很多,因为这是实在情况。”

“这话什么意思?”

“就譬如说大和小吧,很大的人或狗或别的动物,很小的人或狗或别的动物都是少见的。或者再举个例,很快的或很慢的,很丑的或很美的,很黑的或很白的,都是少有的。就我所举的这许多例子里,极端的都希罕,在两个极端中间的却很多,你没注意到吗?”

我说:“的确是的。”

苏格拉底说:“假如我们来个坏蛋竞赛,最出色的坏蛋也只有很少几个,你信吗?”

我回答说:“很可能。”

他说:“是的,很可能。人是这样,论证在这方面并不一样。我们只是在谈论的时候把人和论证扯在一起了。不过我们对人或对论证会产生同样的误解。有人对辩论的问题并没有理解清楚,听到一个议论就深信不疑。后来又觉得不对了。究竟对不对他也不明白。这种情况会发生好多次。以后呢,有些人,尤其是成天老爱争论的那种人,就自以为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了;他们与众不同,他们发现世界上一切言论、一切东西都是拿不稳、说不定的,都像海峡湍流的潮水那样,一会儿升高,一会儿下落,都稳定不了多少时候。”

我说:“是的,这很对。”

他说:“假如有人相信过某些断不定的论证,他不怪自己头脑不清,却心烦了,把错误都撂在论证上,一辈子就厌恨论证、唾弃论证了。说不定真有那么一套正确的论证,而且是可以学到的,可是这个厌恨论证的人就永远求不到真理,没法儿知道事物的本质了。斐多啊,这不是可悲的吗?”

我说:“我发誓,这该是可悲的。”

他说: “所以我们首先要防备这点危险,心上不能有成见,认为论证都是没准儿的。我们倒是应该承认自己不够高明,该拿出大丈夫的气概,勤勤奋奋地提高自己的识见,因为你和你们一伙人未来的日子还很长,而我呢,因为马上就要死了。我生怕自己目前对这个问题失去哲学家的头脑,成了个爱争论、没修养的人。这种人不理会事情的是非,只自以为是,要别人和他一般见解。我想,我和这种人至少有一点不同。别人对我的见解是否同意,我认为是次要的。我只是急切要我自己相信。我的朋友,瞧我这态度多自私呀。如果我的议论是对的,我有了信心就自己有好处;如果我死了什么都没有,我也不会临死哀伤而招我的朋友们难受。反正我这点无知也不会有什么害处,因为不会长久,一会儿就完了。所以,西米和齐贝啊,我谈这个问题心上是有戒备的。可是你们如果听从我的话呢,少想想苏格拉底,多想想什么是真实。你们觉得我说得对,你们就同意;不对,就尽你们的全力来反对我。别让我因为急切要欺骗自己也欺骗你们,临死像蜜蜂那样把尾部的刺留在你们身上。”

他随后说:“我们得接着讨论了。先让我重新记记清楚,别让我忘了什么。西米呢,虽然承认灵魂比肉体神圣也比肉体优越,他还是不放心,怕灵魂得先死,因为灵魂像音乐的和谐。齐贝呢,他承认灵魂比肉体经久,不过他说,一个灵魂磨损了好几个肉体之后,保不定哪一次离开肉体的时候,自己也毁灭。灵魂毁灭就是死,因为肉体的毁灭不算数,它一个又一个连连地毁灭呢。西米和齐贝,我们该讨论的是这几点吗?”

他们俩都同意,他们不放心的是这几点。

苏格拉底说:“好,你们对我们先前的论证是全部都反对,还是只反对其中几点呢?”

他们回答说:“只反对几点。”

苏格拉底说:“我们刚才说,认识是记忆。因此,我们的灵魂在投入人身之前,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待着呢。你们对这话有什么意见吗?”

齐贝说:“我当时对这点论证非常信服,我现在还是特别坚定地相信这点论证。”

西米说:“我也是。我和他的感觉一样。假如我对这一点会有不同的想法,我自己也要觉得很奇怪的。”

苏格拉底就说:“我的底比斯朋友啊,你对这一点确实有不同的想法呀!按照你的意见,和谐是调和的声音;身体里各种成分像琴弦似的配合成一体,灵魂是全体的和谐。那么,我且问你,先有声音的和谐,还是先有发生声音的东西呢?你总不能说,发生声音的东西还没有,先已经有和谐了。”

“苏格拉底啊,我当然不能这么说。”

苏格拉底说:“可你不是正在这么说吗?你说灵魂投入人身之前已经存在了;你又说灵魂是身体各部分的和谐。身体还没有呢,哪来和谐呢?你把灵魂比作和谐是不恰当的。先要有了琴和琴弦和弹出来的声音,才能有和谐;和谐是最后得到的,并且消失得最早。请问你这前后两套理论怎么调和呢?”

西米说:“我没法儿调和。”

苏格拉底说: “不调和行吗?尤其是关于和谐的理论,总得和谐呀。”

西米说:“是的,应该和谐。”

苏格拉底说: “你这两套理论是不能调和的。那么,你相信认识是记忆呢,还是相信灵魂是和谐?”

西米说:“我决计相信认识是记忆。另外那套理论是没经过论证的,只好像可能,说来也动听,所以许多人都相信。我知道单凭可能来论证是靠不住的,假如我们不提防,就很容易上当受骗,例如几何学和别的学问都不能凭可能作证据。可是回忆和知识的那套理论是经过正确论证的。因为我们都同意灵魂投入人身之前已经存在了,正和我们称为绝对的本质同样是存在的。现在我承认,我确是凭充分、正确的根据,相信有这本质。所以我不能相信我自己或别人所说的灵魂是和谐。”

苏格拉底说:“西米,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和谐或其他复合的东西是由各种成分综合起来的。成分是什么性质,复合物也该是同样性质吧?”

“当然。”

“和谐起什么作用,受什么影响,完全是靠它的成分吧?”

西米也同意。

“那么,和谐只能随顺它的成分,不能支配它的成分。”

西米也承认。

“那么,和谐不能主动发出声音来,也不能造成不合它成分的任何声音。”

“不能。”

“那就是说,声音怎样调和,就造成什么样的和谐。一切和谐都这样。”

西米说:“这话我不懂。”

苏格拉底说:“声音调和得越好,越有功夫,和谐就越加充分。调和得欠点功夫,和谐就不够充分。这可能吧?”

“可能。”

“灵魂也能这么说吗?这个灵魂还欠着点儿,不够一个灵魂;那个灵魂够充分的,比一个灵魂还多余点儿。能这么说吗?”

西米说:“绝对不能。”

苏格拉底说: “还有呢,据说有的灵魂聪明、有美德,是好灵魂;有的灵魂愚昧邪恶,是坏灵魂。有这事吧?”

“是的,有这事。”

“主张灵魂是和谐的人,对灵魂里的美德和邪恶又怎么讲呢?他们能不能说:这是另一种和谐与不和谐。这个灵魂自身是和谐的,灵魂里另有一种和谐;那个灵魂是不和谐的,灵魂里没有那种和谐。能这么说吗?”

西米回答说:“我说不好。谁要这么假设,显然只好这么说了。”

苏格拉底说:“我们都认为一个灵魂就是一个灵魂,一个灵魂不能带点儿多余,或留点儿欠缺。同样道理,和谐就是和谐,不能再增加一点儿和谐或减少一点儿和谐,不是吗?”西米说:“是的。”

“没有多余也没有欠缺的和谐,就是声音调和得恰到好处,不是吗?”西米说:“是的。”

“声音调和得恰到好处了,和谐还能增加或减少吗?不都是同样充分的和谐吗?”西米说:“同样充分。”

“这个、那个灵魂既然同样是一个灵魂,不能比一个灵魂更多点、少点,那么,灵魂的和谐也只能是不能再有增减的。”

“这话对。”

“所以也不能有更大量的不和谐或和谐。”西米说:“不能。”

“假如邪恶是不和谐而美德是和谐,那么,灵魂里的邪恶或美德也都是同量的,能不同吗?”西米说:“不能。”

“或者,说得更正确些,西米,假如灵魂是和谐,灵魂里压根儿不能有邪恶,因为若说和谐完全是和谐,就不能有一部分不和谐。”

“确实不能。”

“那么灵魂既然完全是灵魂,就不会有邪恶。”

西米说:“假如我们前面说的都对,灵魂里怎么会有邪恶呢?”

“照我们这个说法,所有的灵魂都同样是一个灵魂,所有生物的灵魂都一样好。”

西米说:“看来得这么说了,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说:“假如灵魂是和谐的理论是对的,我们的推理就得出这个结论来啦。你认为这个结论对吗?”

西米说:“一点儿不对。”

苏格拉底说:“还有一层,人是由许多部分组成的;一个人——尤其是聪明人,除了他的灵魂之外,你认为还有哪个部分是可以做主的?”

“没有,我认为没有了。”

“灵魂对肉体的感觉是顺从还是反抗呢?就是说,身体又热又渴的时候,灵魂不让它喝;肚子饿了,灵魂不让吃。灵魂反抗肉体的例子多得数不尽呢,我们没看到吗?”

“当然看到。”

“可是照我们刚才的说法,灵魂是和谐,灵魂只能随顺着身体的各个部分,或紧张、或放松、或震动、或其他等等,不会发出一点不和谐的声音。这个灵魂是从不自己做主的。”

西米说:“是啊,我们当然是这么说了。”

“可是我们现在看到,灵魂和刚才说的恰恰相反呀。灵魂主管着全身的各部分。我们活一辈子,灵魂简直每件事都和全身的各部分作对,对它们用各种方法专政,有时对它们施加严厉和痛苦的惩罚(例如体育锻炼和服药),有时是比较温和的惩罚,有时威胁,有时劝诫。总而言之,灵魂把身体的要求呀、热情呀、怕惧呀等等都看得好像和自己不相干的,就像荷马(Homer)3在《奥德赛》(Odyssey)里写的奥德修斯(Odysseus):

他捶着自己的胸,斥责自己的心:

‘心啊,承受吧,你没承受过更坏的事吗?’

你认为他作这首诗的时候,在他的心眼儿里,灵魂是随顺着肉体各种感受的和谐呢,还是可以主管种种感受,自身远比和谐更加神圣呢?”

“苏格拉底,我可以发誓,在他的心眼儿里,灵魂是主管一切的,远比和谐神圣。”

“那么,我的好朋友啊,灵魂是和谐的理论怎么也说不通了。无论神圣的诗人荷马或我们自己,都不能同意。”

西米说:“这话对!”

苏格拉底说:“好,底比斯的和谐女神4看来已经对我们相当和气了。可是,齐贝啊,我们用什么话来赢得卡德慕(Cadmus)5的欢心呢?”

齐贝说:“我想你总会有说法的。反正你一步步驳倒和谐的论证,比我预想的还奇妙。因为我当时听了西米讲他的疑虑,就不知有谁能顶回他那套理论。可是经不起你的反驳,一攻就倒了,我觉得真了不起。我现在相信,卡德慕的议论,准也遭到同样的命运。”

苏格拉底说:“我的朋友啊,满话说不得。别招那嫉妒鬼一瞪眼,凶光四扫,把我嘴边的议论都扫乱。我的议论是否站得住,全靠上天做主。我们且按照荷马的气派,‘向敌人冲去’,试试你的话有多少价值。我现在把你要追究的问题归结一下。你是要有个证据,证明我们的灵魂毁灭不了而长生不死。假如一个哲学家临死抱定信心,认为自己一辈子追求智慧,死后会在另一个世界上过得很好;如果他一辈子不是追求智慧的,就不能有那么好;他这样自信,是不是糊涂而愚蠢呢?我们虽然知道灵魂是坚固的,神圣的,而且在我们出世为人之前已经存在了,可是你觉得这并不足以证明灵魂不朽,只说明灵魂很耐久,在我们出生的很久很久以前,早已在什么地方待着了,并且也知道许多事,也做过许多事,不过这还是不足以证明灵魂不朽。它只要一投入人身,就好比得了病似的开始败坏了。它在人身里活得很劳累,到末了就死了。不管它投入人身一次或许多次,我们每一个人终归还是怕它死掉的;假如不知道灵魂不朽,又不能证明灵魂不朽,谁都得怕灵魂死掉,除非他是傻子。齐贝啊,我想这就是你的心思吧?我特意重新申说一遍,如果有错失,你可以修补。”

齐贝说: “我这会儿没什么要修补的,我的意思你都说了。”

苏格拉底停了一下,静心思考,然后说:“你追究的问题可不小啊,我们得把生长和败坏的原因一一考察个周全呢。我对这问题有我自己的经验,你如果愿意,我可以讲给你听。如有什么话你觉得有用,你就可以用来解决你的困惑。”

齐贝说:“好啊,我愿意听听你的经验。”

“那你听我说吧,齐贝。我年轻的时候,对自然界的研究深有兴趣,非常急切地想求得这方面的智慧。我想知道世间万物的原因,为什么一件东西从无到有,为什么它死了,为什么存在——这种种,我要是能知道,该多了不起呀!有许多问题搅得我心烦意乱。例如有人说,冷和热的交流酝酿,产生了动物;有这事吗?我们是用什么来思想的?血?空气?还是火?也许都不是,是脑子给人听觉、视觉和嗅觉的?是这种种感觉产生了记忆和意见吗?记忆和意见冷静下来,就是知识吗?我又想了解以上种种是怎么消失的。我又想研究天和地的现象。到末了,我打定主意,我天生是绝对不配做这种研究的。我可以给你一个充分的证据。我研究得完全糊涂了。我原先自以为知道的事,别人也都知道的事,经过这番研究,我全糊涂了。我以前相信自己懂得许多事,就连一个人生长的原因也懂;经过这番研究,我都忘了。以前,我觉得谁都明白,人靠饮食生长,吃下去的东西里,长肉的长肉,长骨头的长骨头,其他各部分,也由身体里相应的部分吸收,块儿小的就长得块儿大些,小个儿的人就长成大个儿。我以前是这么想的,你觉得有道理吗?”

齐贝说:“有道理。”

“你现在再听我说。我从前看见一个高个儿的人站在一个矮人旁边,就知道这高个子比矮个子高出一头。我能知道这匹马比那匹马高大出一个马头。还有更明显的事呢,例如十比八多,因为八加二等于十;两尺比一尺长,因为两尺比一尺长出一倍。从前我以为这些事我都是一清二楚的。”

齐贝说:“现在你对这些事又是怎么想的呢?”

苏格拉底说:“我可以发誓,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知道任何事的原因了。为什么一加一是二,是原先的一成了二呢,还是加上去的一成了二呢?还是加上去的一和原先的一合在一起,彼此都成了二呢?我不明白怎么这两个一,各归各的时候都是一,不是二,可是并在一起,就成了二呢?我连这是什么原因都不明白。假如把一分开,一就成为二。那么产生二的原因就有两个,却是相反的。一个原因是把一和一合并,一个原因是把一分开。这些原因我都不相信了。我也不再相信由我这套研究方法能知道些什么原因;就连一是什么原因产生的,我都不知道啊。换句话说,任何东西的生长、败坏或存在,我都不能知道。我不再相信我的研究方法了。我另有一套混乱的想法。

“有一天,我听说有人读到一本书,作者名叫安那克沙戈拉6。据他说,世间万物都由智慧的心灵安排,也是由智慧的心灵发生的。我喜欢这个有关起因的理论,觉得世间万物都由智慧的心灵发生好像有点道理。我想: ‘假如确实是这么回事,那么,智慧的心灵在安排世间万物时,准把每一件东西都安排和建立得各得其所、各尽其妙。如有人要追究某一件东西为什么出生,为什么败坏,为什么存在,他得追究这件东西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样儿最好——或处于什么被动形态,或怎么样儿的主动。反正什么样儿最好,就是它所以然的原因。其他东西也都一样。谁要追究原因,他只要追究什么样儿最好、最最好。由此他也一定会知道什么是坏些更坏些,因为两者都是同一门科学。’我考虑这些事的时候,心上高兴,觉得有安那克沙戈拉来教导我世间万物的起因,是我找到合意的老师了。我想他会告诉我地球是扁的还是圆的。他告诉我之后,还会接着解释地球是扁、是圆为什么缘故,有什么必要。他也会告诉我好在哪里,为什么地球最好是现在这般的地球。假如他说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他就会说出为什么地球在中心最好。我打定主意,假如他把这些事都给我讲明白,我就不用苦苦追究其他的原因了。我也决计用同样方法去了解太阳、月亮和其他的星宿,了解它们不同的速度、它们的运转、它们的变易,了解为什么它们各自的被动或主动状态都是它们最合适的状态。他既然说世间万事都是由智慧安排的,那么,一件东西怎么样儿最好,就是这件东西所以然的原因。我不能想象他还能找出别的原因来了。我想他指出了每件东西和一切东西共同的原因以后,接着会说明每件东西怎么样儿最好,一切东西都是怎样最好。我很珍重自己的希望,抓到书就狠命地读,飞快地读,但求能及早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什么是最坏的。

“我的朋友啊,我那辉煌的希望很快就消失了。我读着读着,发现这位作者并不理会智慧,他并不指出安排世间万物的真实原因,却说原因是空气,是以太,是水,还有别的胡说八道。他的话,我也可以打个比方。譬如有人说,苏格拉底的所作所为都出于他的智慧。他想说明我做某一件事是出于什么原因,就说,我现在坐在这里是因为我身体里有骨头、有筋,骨头是硬的,分成一节一节,筋可以伸缩,骨头上有肌肉,筋骨外面包着一层肌肉和皮肤,一节节的骨头是由韧带连着的,筋一伸一缩使我能弯曲四肢;这就是我弯着两腿坐在这里的原因。或许他也会照样儿说出我们一起谈话的原因。他会说,原因是声音、空气、听觉还有数不尽的东西。他就是说不出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雅典人下了决心,最好是判我死刑;我为此也下定决心,我最好是坐在这里,我应当待在这里,承受雅典人判处我的任何刑罚。假如我没有抱定决心而改变了主意,认为我承受雅典城的责罚并不合适、并不高尚,最好还是逃亡,那么,我可以发誓,我的骨头和我的筋,早给我带到麦加拉(Megara)或维奥蒂亚(Boeotia)去了。把筋骨之类的东西称作原因是非常荒谬的。假如说:我如果没有筋骨等等东西,我认为该做的事就做不到,这话是对的。可是既然说我的行为凭我的智慧做主,却又说,我做的某一件事不是因为我认定这样做最好,而是因为我身体里有筋骨等等东西,这种说法是非常没道理的。说这种话的人,分不清什么是原因,什么是原因所附带的必要条件。其实,原因是一回事,原因所附带的条件是另一回事。很多人把原因所附带的条件称作原因,我觉得他们是在黑暗里摸探,把名称都用错了。有人认为地球在天的下面,四围是旋风。有人认为地是空气托住的平槽。他们并不问问什么力量把世间万事安置得各得其所,也不想想是否有个什么神圣的力量,却以为他们能找到一个新的阿特拉斯(Atlas)7,不但能力最高,而且永生不死,而且包罗万象。他们实在是没想到什么状况是好,而这一点该是世间万物所以然的缘故。如果有人能教我懂得这个原因,我愿意拜他为师。可是我找不到老师,也找不到这个原因,也没人能帮我。我只好再一次寻觅途径,去找这个原因。齐贝啊,你愿意听我讲讲第二次追求的历程吗?”

齐贝说:“我全心全意地想听听。”

苏格拉底说:“以后啊,我不想追究真实了。我决计要小心,别像看日食的人那样,两眼看着太阳,看瞎了眼睛。他得用一盆水或别的东西照着太阳,看照出来的影像。看太阳是危险的。如果我用眼睛去看世间万物,用官感去捉摸事物的真相,恐怕我的灵魂也会瞎的。所以我想,我得依靠概念,从概念里追究事物的真相。也许我这比喻不很恰当。因为凭概念来追究事物的真相,绝不是追究事物的影子;这就好比说‘追究日常生活的细节’一样不恰当了。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反正我思想里的概念,是我用来追究一切事物本相的出发点。凡是我认为牢不可破的原则,我就根据这个原则来做种种假设。一切论证,不问是关于原因或别的东西,只要和我这原则相符合,就是真实的;不符合就不真实。不过我想把这话再说得清楚些,因为看来你们目前还不大明白。”

齐贝说:“确是不大明白。”

苏格拉底说: “好吧,我再说得清楚些。这也不是什么新鲜话,这是我们以前的谈话里和别的时候我经常说的。我现在想跟你们讲讲,我所追究的这个原因是什么性质。我又得回到我们熟悉的主题,从这些主题谈起。我认为至美、至善、至大等绝对的东西是有的。如果你们也承认这点,认为这种种绝对的东西是存在的,我相信我能把我追究的原因向你们讲明,并且证明灵魂不朽。”

齐贝说:“你不妨假定我承认你这个设想。你讲吧。”

苏格拉底说:“且看下一步你们是不是和我同意。如果说,除了绝对的美,还有这件、那件美的东西;这件东西为什么美呢?我认为原因是这件东西沾到了些绝对的美。我这个原因也适用于其他一切东西。我从这样的观点来解释原因,你们同意吗?”

齐贝说:“同意。”

苏格拉底接着说:“美是否还有其他奇妙的原因呢,我现在还不知道,也没看到。假如有人跟我说,美的原因是颜色可爱,或是形状好看等等,我都不理会,因为颜色、形状等东西,使我迷惑不解。我只简简单单、或许是笨笨地抓住这一个原因:为什么一件东西美,因为这件东西里有绝对的美或沾染了绝对的美(随你怎么说都行),不管它是怎么样儿得到了这绝对的美。这件东西是在什么情况下得到绝对的美呢,我也还不能肯定地说。我只是一口肯定:美的东西,因为它有美,所以成了美的东西。我认为,无论对自己、对别人,这是最妥当的回答。我只要抓住这个原因,就攻击不倒。我相信,无论是我或任何别人,这样回答是千稳万妥的:美的东西,因为它有美,所以是美的。你同意吗?”

“我同意。”

“大的东西,或更大的东西,因为大,所以是大东西或更大的东西。较小的东西,因为小,所以较小。是不是?”

“是的。”

“假如有人对你说,某甲比某乙大,因为某甲比某乙高出一个脑袋;某乙比某甲小,因为矮一个脑袋。这话你可不能同意。你只管坚持,甲比乙大,只因为甲大,没有别的原因。甲大一点的原因是甲大。乙小一点的原因也无非因为乙小。假如你说甲比乙大,因为比乙高出一个脑袋;乙小,因为矮一个脑袋;人家就要质问你了。一大一小,都因为一个脑袋,大和小都是同一个原因吗?而且一个脑袋能有多大?某甲大,原因只是小小一个脑袋。这像话吗?你恐怕就不能回答了吧?”

齐贝笑着说:“对啊,我就不能回答了。”

苏格拉底接着说:“你也不能说,十比八多,因为十比八多二;十比八多的原因是二。你应该说,因为数额多,数额是十比八多的原因。二十寸的尺比十寸的尺长十寸,十寸不是原因,原因是长度。你如果说原因是十寸,你会受到同样的质问。”

齐贝说:“对。”

“如果说一加上一是二,一分开了是二,二的原因是加上,二的原因又是分开;这种话你决不敢说了吧?你该高声大喊:每件东西的存在,没有任何别的原因,只因为它具有它自己的本质。所以,如要问你二是哪里来的,你只能承认一个原因,因为二具有双重性,这是二的本质。各种东西的二都具有双重性。同样,所有的一,都具有单一性。什么加上呀、分开呀等等花样,你别理会,留给更聪明的人去解释吧。如要理会那些事,你就会怕自己没经验,像人家说的那样,见了自己的影子都害怕了。所以你得抓住我们这个稳妥的原则,照我说的这样回答。假如有人攻击你的原则,你别理会,也别回答,你先检查据原则推理的一个个结论,看它们是否合拍。到你必须解释这原则的时候,你可以从更高的层次,找个最好的原则做依据,照样儿再假设。你可以一番又一番地假设,直到你的理由能讲得充分圆满。如果你是要追究任何事物的真相,你就不要像诡辩家那样,把原因和结果混为一谈,把事理搅乱。他们那些人对真实是满不在乎的。他们聪明得很,把什么事都搅得乱七八糟,还聪明自喜呢。不过,你们如果是个哲学家,你们会照我的话行事。”

西米和齐贝一齐说:“说得对。”

伊奇 斐多,我可以发誓,他们俩说得对。我觉得他把事情讲得非常清楚,只要稍有头脑都会明白。

斐多 是的,伊奇,我们在场的人也都这么想。

伊奇 我们不在场的,这会儿听了也都这么想。他后来又讲了些什么呢?

斐多 我还记得,大家都承认他说得对,都同意各种抽象的本质确实是有的;一件东西具有某种本质,本质的名称就成了这种东西的名称。接着苏格拉底就向我们发问:“假如我的话你们都同意,那么,假如你们说西米比苏格拉底大,比斐多小,你们是不是说,西米具有大的本质,又具有小的本质呢?”

“是的。”

苏格拉底说:“可是说西米比苏格拉底大,说的并不是事实。西米并不因为他的本质是西米,所以比苏格拉底大,只因为他碰巧是个高个子罢了。他比苏格拉底大,也不因为苏格拉底的本质是苏格拉底,却是因为比了西米的大个子,苏格拉底个子小,具有小的本质,西米的个子具有大的本质。”

“对。”

“同样道理,西米比斐多小,并不因为斐多的本质是斐多,只因为比了斐多的个子,斐多具有大的本质,西米具有小的本质。”

“这话对。”

“西米在两人中间。比了矮的呢,他大;比了高的呢,他小。所以在不同的体型之间,比了大的,西米具有小的本质,比了小的,他就具有大的本质。”苏格拉底说着自己笑了。他说:“我讲的话像公文了,不过我说得很正确。”

西米表示同意。

苏格拉底说: “我这样说呢,是要你们的想法和我一致。大,本质就是大,决不会又大又小;就连我们所具有的大,也决不会变成小,也不能增大些,这是很明显的。大的反面是小。相反的大和小如果走向一处,那么只有两个可能:大,或是回避了,或是在碰上小之前,已经消失了。大,不能容纳小,从而改变它的本质。我体型小,具有小的本质,至今还是小个子的人。不过我也具有大的本质,大的还是大,没有变成小。同样道理,我们具有的小,永远是小,不是大,也不会成为大。任何相反的两面,正面永远是正面,不是反面,也不能成为反面。反面出现,正面早没有了,消失了。”

齐贝说:“我觉得这是很明显的。”

Footnotes

  1. 原译文是 Heracles,古希腊神话里的大力神。

  2. 原译文是 Iolaus,按古希腊神话,他是大力神的侄儿,也是大力神的驾车神。

  3. 荷马,古希腊诗人。《奥德赛》是他写的史诗,奥德修斯是史诗主人公。

  4. 原译文 Harmonia,按希腊神话,她是底比斯的女神,象征和谐。

  5. 卡德慕,希腊神话中底比斯城的英雄,和谐女神的丈夫。

  6. 第二章注⑧,这里讲的是原始一片混沌,怎样从混沌中开辟了宇宙。

  7. 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以肩顶天的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