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条阐释儒、释、道三家“境界”之异,但其中蕴含着王阳明对佛教之境界论的误读。在王阳明看来,仙家执着于养生,佛氏执着于出离生死苦海,这其实都是对本体的障碍,所以仙、佛的境界便是虚、无。仙、佛因为拘于现实的身和生,所以本体不能大化流行,其性命之学便落入“无”的境界。而良知之发用,顺物而不拘于物,上下内外一齐俱尽,无执着将迎意必,所以良知的境界是“有”的境界。可见,在王阳明的佛教图式中,佛氏从实有之肉体生命走向了空无,故其境界不可言说,而良知学从预设的良知本体走向了有,故其境界可以言说。在论证逻辑上,似乎各自都成了一个悖论。那么实际的情况是怎样的呢?在佛教,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佛性的存在是必然的存在,即是说每一个人都有成佛的根据。而且,这一根据定无疑性,又必然导致禅宗的一切有情皆能成佛。六世有情无论经过多长时间,多少轮回,最终一定会成佛的。也就是说,佛教对于境界的论证是一个必然性的论证。王阳明也说“满街都是圣人”,意指每一个人都有成为圣人的潜在根据,但是否能成为圣人,还要看功夫做得如何,如果一个人不能做致良知的功夫,就不可能成为圣人,反之,则可以成为圣人。可见,王阳明对于境界的论证是一种可能性的论证。何以会如此呢?佛教着眼于现世,但目标是成佛;儒家着眼于成圣,但对象是现世之人。二者在根本的逻辑向度上是不同的:佛教立足于佛,来普度众生,众生终将成佛。如有一个有情不能成佛,则是对佛之慈悲的质疑,然而从佛教教义看,这种假设是不可能也根本不能成立的。儒家是从现世向上超越,达于圣人,功夫不到,便不能成圣。所以佛教是超脱的,儒家是现世的。

先生曰:“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1;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

【注释】

【译文】

先生说:“道家讲究‘虚’,圣人怎能在‘虚’上增加一点儿‘实’?佛教讲究‘无’,圣人怎能在‘无’上增加一点儿‘有’呢?只是道家说‘虚’,是从养生上来的;佛教说‘无’,是从脱离生死苦海上来的,在本体上添加这些意思,就不是‘虚’‘无’的本色了,就妨碍了本体。圣人只是还给良知本色,而不添加其他意思。良知的‘虚’,就是天的太虚;良知的‘无’,就是太虚的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是有相貌形状颜色的东西,都是在太虚无形当中生发流行的,从未成为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应良知的生发作用,天地万物,都在良知的生发作用与流行当中,何曾又有事物在良知之外兴起,成为障碍呢?”

Footnotes

  1. “良知”二句:语自张载《张子全书》卷二《正蒙·太和》:“由太虚,有天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