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条讲为学先立志。朱熹以格物致知为入手,经过诚意、正心,达到夭寿不贰、修身以俟,即心理合一。王阳明不同意这种功夫次第,认为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最基础的功夫,也就是要立一心为善之心,即立志于存天理、去人欲,方始做的功夫。王阳明这里再次强调了其心学功夫“先立其大”的特征。
来书云:“所释《大学》古本,谓致其本体之知1,此固孟子‘尽心’之旨,朱子亦以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2。然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注释】
【译文】
来信写道:“您在释注《大学》旧本时认为,致知是获得关于本体的知,这固然与孟子‘尽心’的宗旨相合,但朱子也用虚灵知觉作为人心的全体。然而人之所以能够尽心是由于对性的体认,人能够扩充自己的知则是在于对于物的体认。”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语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则其所以为是语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物格、知致,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3。若鄙人之见,则与朱子正相反矣。夫“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4。岂可专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乎?吾子骤闻此言,必又以为大骇矣。然其间实无可疑者,一为吾子言之。
【注释】
【译文】
“人之所以能够尽心是由于对性的体认,人能够扩充自己的知则是在于对于物的体认”,这句话是正确的。然而探究你的意思,你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对我的学说仍有不明白的地方。朱子认为“尽心、知性、知天”是格物、知致,认为“存心、养性、事天”是诚意、正心、修身,认为“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知的极致、仁的尽处,是圣人之事。但我的观点,则与朱子的正相反。“尽心、知性、知天”,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是圣人之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而知之、利而行之,是贤人之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而知之,勉而行之,是学者之事。怎么能只将“尽心、知性”认作知,把“存心、养性”认作行呢?你突然听到我这句话,一定会大吃一惊。但这之中确实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待我一一为你讲明白。
夫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中庸》云“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5。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
【注释】
【译文】
所谓心的本体是性,性的本原是天。能够尽心,也就是能够尽性了。《中庸》说“只有天下至诚才能尽性”,又说“通晓天地的化生长育”,“求证于鬼神而没有疑虑,这就是知天了”。这是唯有圣人才能做到的,因此说这“生而知之、安而行之”,是圣人之事。
存其心者,未能尽其心者也,故须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无不存,然后可以进而言尽。盖“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己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者也”6,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
【注释】
【译文】
一个人存养本心,说明他还没能穷尽本心,因此一定要增加存养的功夫。做存养本心的功夫时间久了之后,本心自然就不待存养而无时无刻不在了,这时才可以进而说是尽心。大概“知天”的“知”,正如“知州”“知县”的“知”。所谓“知州”,就是将一州的事都视为自己的事;所谓“知县”,就是将一县的事都视为自己的事,所以“知天”就是与天合而为一。然而事天就如儿子侍奉父亲,臣下侍奉君主,终究是与天分而为二了。天赋命于我的,是本心和本性,我只应存留而不敢失去,只应修养而不敢伤害,就如同“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一样,因此说,这“学而知之、利而行之”,是贤人的事。
至于“夭寿不贰”,则与存其心者又有间矣。存其心者虽未能尽其心,固已一心于为善,时有不存,则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寿不贰,是犹以夭寿贰其心者也。犹以夭寿贰其心,是其为善之心犹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尽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寿贰其为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寿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虽与天为二,然己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者,则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犹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创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7,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今始建立之谓,孔子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者也8,故曰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
【注释】
【译文】
至于“夭寿不贰”,则与存养本心又有差别了。存养本心的人,虽然不能尽心,本来已是一心为善了,即便偶尔不能存得本心,那么只要做存养的功夫就可以了。如今让人夭寿不贰,这是就像用夭寿将人的本心分而为二了。之所以就像用夭寿将心分而为二,这说明为善之心还不能专一,存养本心还不能做到,又怎么能谈到尽心呢?如今要求人们不要用寿命长短之事扰乱为善之心的专一,就好像是说死生夭寿都是命定的,我只要一心为善,修养身体,等待天命就可以了,这是由于平日里根本就不知道有天命的存在。“事天”虽然与天分而为二,然而自己确实知道天命的存在,只要恭敬奉承天命即可;但像等待天命之类的说法,就是还没有真正知道天命的所在,因此才会若有所待,所以说:这是立命。“立”是“创立”的“立”,就像“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凡是说到“立”的,都是从前不曾有过,而现在刚刚开始建立的说法,也就是孔子所说的“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因此说这“困而知之、勉而行之”,是学者的事情。
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使初学之士尚未能不贰其心者,而遽责之以圣人“生知安行”之事9,如捕风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几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也10: !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见矣11。吾子所谓“务外遗内、博而寡要”者,无乃亦是过欤?此学问最紧要处,于此而差,将无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12,其不容已者也!
【注释】
【译文】
现在把“尽心、知性、知天”当作格物致知,其结果就会使得初学的人,还尚且不能专一于他们的本心,就责令他们去做圣人“生知安行”的事,这就像捕风捉影一样,使初学者的心茫然不知所措,怎么能避免“疲于奔命”的后果呢!如今社会上致知格物的弊端,于此也可以明显地看到了。你所谓的“专务外物,忽视内修,虽知识广博,却难得要领”,恐怕是这种过失造成的吧?这是为学最关键的地方,在这里出现差错,那么就会无处不错!这正是我之所以甘冒天下的非难讥笑,不顾身陷险地,招致罪祸,还喋喋不休的原因,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Foot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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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其本体之知:语自王阳明《大学古本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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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亦以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虚灵知觉”语自朱熹《中庸章句序》:“盖尝论之,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此心之量”语自朱熹《孟子章句集注·尽心上》:“人有是心,莫非全体,然不穷理,则有所蔽,而无以尽乎此心之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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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三句:王本“物格、知致”作“物格、知至”;“诚意、正心、修身”作“诚意、正心”;“以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作“以末节夭寿不贰,修身以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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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语自《中庸》第二十章:“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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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云”及以下三句引文:语自《中庸》第二十二、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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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者也:语自《礼记·祭义》:“乐正子春曰:‘善如尔之问也!吾闻诸曾子。曾子闻诸夫子曰:“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无人为大。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可谓全矣。”故君子顷步而弗敢忘孝也。今予忘孝之道,予是以有忧色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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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德、立言、立功、立名:语自《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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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者也:典出《论语·尧曰》:“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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遽(jù):于是,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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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天下而路:语自《孟子·滕文公上》:“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意谓让天下人疲于奔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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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显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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呶呶(náo):话多,喋喋不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