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王阳明在本条中重点阐明了其“知行合一”思想的内涵,要点有三:一、依良知行,而非以良知行;二、真知与真行;三、知行本体原如此,以理性制约偶然性。具体论证途径有二:一、驳斥现实中知行不一的现象,托言圣人,立知行合一之旨;二、为古人“知行做两个”说辩护,立知行合一之旨。论证亦古亦今,破中有立,主旨鲜明。施邦曜曾点评此说:“说得痛快,知行合一之旨了然。”值得注意的是,梁启超认为王阳明此处关于“知”“行”关系的辩证在某种意义上与此后王畿和钱德洪关于“天泉四句教”的争辩有关,“后此天泉四句之争辩,先生所谓只是闲话也”,于此,当深体之。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1,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2,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3。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4。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注释】
【译文】
徐爱因为没有领会先生“知行合一”的训示,与黄宗贤、顾惟贤反复辩论,没能得出结论,于是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试着举个例子来看。”
徐爱说:“现在的人都知道有父亲就该孝顺,有兄长就该尊敬,但却不能做到孝顺父亲,敬服兄长,这就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先生说:“这已经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没有认知到了却不去践行的,认知到了而不去践行,就还是没有认知到。圣贤教人认知、践行,正是要恢复知行合一之本然,不是让你只如此认知了就行。因此《大学》中指出真正的知行给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看到美色属于知,喜欢美色属于行。只要看到那美色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不是看见美色之后又单独立个念头去喜欢。闻到臭气属于知,厌恶臭气属于行。只要闻到那臭气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厌恶上了,不是闻见恶臭之后又单独立个念头去厌恶。正如鼻塞的人,虽然看到有恶臭的东西在前,但他鼻子中没有闻到,也就不觉得十分厌恶,这也只是因为不曾知道它的臭气。就像说某人知道孝顺父亲、尊敬兄长,一定是这个人曾经做过顺敬父兄的事,才能称知道孝顺父亲、尊敬兄长,并不是只知道说些孝顺尊敬的话,就可以称其为知道顺敬父兄。又比如说知道痛楚,一定是自己已经痛了,才能知道痛楚;知道寒冷,一定是自己已经寒冷了;知道饥饿,一定是自己已经饥饿了。‘知’和‘行’怎么能分得开呢?这就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欲在其中隔断的。圣人教诲世人,都必定要如此,才可以称作是‘知’,否则的话,就是还没有真正的‘知’。这都是多么紧要实在的功夫!现在竭力非要把‘知’和‘行’说成两件事,是什么意思?而我要把‘知’和‘行’说成一件事,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不知道我如此立言的宗旨,只管辨说‘知’和‘行’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又有什么用呢?”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5,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注释】
【译文】
徐爱说:“古人把‘知’和‘行’说成是两件事,也是要世人分辨明白。一边做知的功夫,一边做行的功夫,这样所做的功夫才能落实。”
先生说:“你这样的理解却失掉了古人的宗旨。我曾经说过认知是践行的主旨,践行是认知的功夫。认知是践行的开始,践行是认知的成果。如果领会这些话,只说一个认知,就自然已经有践行在里面了,只说一个践行,也自然已经有认知在里面了。古人之所以既说认知,又说践行,只是因为世间有一种人,糊里糊涂的,随性而为,完全不知道要思维省察,只是盲目妄为,所以一定要提出认知,方才能让这些人践行得正确;还有一种人,模模糊糊的,凭空思索,完全不愿意亲身实践,也只是揣度空想,所以一定要提出践行,方才能让这些人认知得真切。这是古人不得已,为了补偏救弊而提出的言论。若是领会其中要义,一句话就足够说清楚了。现在的人却就将认知和践行分作两件事去做,以为一定要先认知了,然后才能践行。如果我现在先来讲习讨论如何认知的功夫,等到认知得真切了,才继续做践行的功夫,这样就会终身得不着践行,也就终身得不着认知。这不是小毛病,由来已久了。我现在提出‘知行合一’,正是对症的良药,又不是我凭空杜撰的,认知与践行的本体,原本就是如此。如今如果明白其中宗旨,就算把它们说成两件事也没有关系,本质上也只是同一回事;如果没有领会知行的宗旨,即便把它们说成一回事,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说些闲话罢了。”
Foot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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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贤:黄绾(1480—1544),字宗贤,又字叔贤,号久庵,台州府黄岩(今浙江台州黄岩区)人。初师谢文肃,及官都事,闻王阳明讲学,请见。王阳明归越,闻致良知之教。曰:“先生真吾师也,尚可自处于友乎?”乃称门弟子。事见《明史》卷一百九十七、《明儒学案》卷十三。惟贤:顾应祥(1483—1565),字惟贤,号箬溪,湖州府长兴(今浙江长兴)人。少受业于王阳明。王阳明死后,做《〈传习录〉疑》。黄宗羲曰“其视知行终判两样,皆非师门之旨”(《明儒学案》卷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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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通“悌”,顺从和敬爱兄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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恁(rèn)的:如此,这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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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语自《大学》第六章:“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意即就像喜好美色和厌恶臭气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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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行:夜间行路,比喻不识门径,盲目行事。妄作:无知而任意乱为。 ↩